护城河边的高脚小楼是仿照南方建造的,一面临水,一面临街,丝丝凉气沁入楼内很是凉爽。
楚橙临窗而坐等了一会,迟迟不见惠娘把人带来有点急,想出去看看。不料刚起身,就见一道陌生的影子徐徐从门口踱了进来。
“小娘子,陈渌有礼了。”那男子挡住出口,乍一看翩翩风度,然而脸上那抹无耻的笑却昭示着此人出现在这里绝不是什么好事。
楚橙下意识后退两步,丫鬟橘香挡在她身前,装出唬人的架势:“哪来的泼皮,速速离开否则叫你没好果子吃。”
陈渌无畏一笑,仍是文质彬彬的,“门外的人都睡了,小娘子想叫谁呢?叫外人看见名声还想不想要了?”
小楼外一直有随行的家仆守着,这人能堂而皇之的进屋,想来外头的家仆已经着了道。
陈渌一进屋时,楚橙就闻见一股酒气,说几句话的功夫酒气愈发浓重了。
她半侧着身避嫌,只得搬出身份企图喝退这狂徒,“我是左佥督御史嫡女,在此等人还请公子快些离开。”
少女软绵绵的声音飘进耳朵,又酥又痒,陈渌只觉身子都麻了半边。
他酒意上头微眯着眼睛,眸中反而不加掩饰地暗了下,“小娘子别怕,你等的人正是我呀。”
且说着,他转眼就到了跟前。楚橙和橘香都是纤弱的身形,被堵在逼仄的一角无路可退。
楚橙骇然,心跳鼓鼓,霎时呼吸急促起来。她轻轻拍着胸口顺气,不巧今日穿的正好是一件碧色齐胸襦裙,脖颈胸口露出大片欺霜赛雪的肌肤,白的晃人眼睛。
那瞬间,陈渌呼吸一滞,眼中冒光,“哎呀呀小娘子哪儿不舒服,陈某略通医术给你瞧瞧。”
陈渌扑过去,楚橙灵巧地躲开。她这时心疾已有发作的趋势,橘香见此狂徒实在胆大包天,脑子一热胡话张口就来:“大胆!你可知我们女郎已有夫君,主家乃是朝廷重臣,若叫他知道非砍了你的脑袋。”
这话果然对陈渌起了点作用,他这人虽好色,却是非处子不碰。陈渌顿了下,察觉情况和楚蕴给的消息对不上,将信将疑问:“你们主家是谁?”
见二人回答不上,陈渌哼笑一声,柔情蜜意道:“小娘子又骗我。你乖一些,本公子自会好好疼你。”
正当主仆二人惊慌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正中陈渌脑袋。他闷哼一声侧躺倒地,头晕目眩时,只见一双锦缎黑靴缓缓步入眼帘。
黑靴上用金线勾缀着白鹤云雾,陈渌视线往上,对上一双冷如寒星的眸子。男人目光微垂,身姿孤瘦傲立,逆着光整个人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静默片刻,朝楚橙侧了侧头,“到我身后来。”
变故来的太快,楚橙怔愣了下再没犹豫,乖乖藏到他身后。陆长舟这才用靴子抬了抬对方脸颊,语气仍是漫不经心的,“言语戏弄女子者,按律应割舌。动手动脚,罪加剁掌。”
他为官数年积威甚重,轻飘飘的几个字砸下来,浑身气质竟叫陈渌不敢直视。
陈渌趴在地上缓了缓,费力站起来断断续续道:“我不过与这位姑娘多说了几句话,关……关你什么事。”
“本侯管的正是她的事。”
这时,陈渌酒喝的再多也意识到不对,眼前这男子一看就知身份不凡,还如此护着楚橙。他恍然大悟,莫非此人真是小娘子的夫君,不然为何如此护着她?
他被楚蕴骗了!这女子哪里是什么无依无靠的穷亲戚!
反应过来,陈渌两股战战就想跑。他距离门口太远,便飞快转身朝窗口一跳,陆长舟反应何其之快,脚勾起旁边杌凳凌空一掷正中陈渌后脑勺,这一砸力道不轻,咣当一声巨响陈渌身子撞上檐墙,竟是晕了过去。
陆长舟唤来临阳,吩咐:“送去大理寺行刑,趁人晕着省事。”
交待完这些,他才望向身后脸色煞白的少女,道:“莫怕,今日的事不会有人知晓。”
清清浅浅的一句话,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从陆长舟进屋后,楚橙就一直是懵的。此人出手迅速,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全然不似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她语气仍有几分颤,不可置信道:“你……陆小侯爷真生病了?”
陆长舟抵唇咳起来,“楚姑娘,要本侯吐血给你看吗?”
楚橙摇摇头,“别……”
小楼很快被清理干净,但楚橙那副病怏怏的身子不争气,坐下歇息好一会,吃了随身携带的药丸才缓过来。整个过程陆长舟一直背对着她,既不催促也不多话。
直到楚橙恢复他才回头,略显疏离的语气,“你找本侯,何事?”
楚橙小心去看他的脸色,娓娓道来,“我上次进宫听说了一件事,总觉得不告诉您一声不踏实。皇宫冷泉竹轩附近有毒蛇出没,听闻那地方是陆小侯爷的,保险起见您还是离远些。”
竹轩四周假山竹林环绕,有蛇并不奇怪。但楚橙并不知道的是,屋内有驱蛇的药粉,无需担心这个。
见陆长舟神色淡淡,楚橙又继续说:“还有啊,听说那池泉水不干净,宫里娘娘们养的雪兔,短毛犬喜凉,说不准趁您不在跑里头沐浴呢。”
陆长舟问:“楚姑娘想让本侯做什么,不妨直言。”
“那竹轩不干净,您别要了成不成?”
这便是楚橙的目的,她想过了,梦中陆小侯爷没踏进屋都能被构陷,能想到的法子只有让众人知道这竹轩已非他所有,或者一把火烧了。
陆长舟洞若观火,岂会看不出话里掺假,他并不拆穿就这么凝视着楚橙,问:“为何要告诉本侯这些?”
楚橙顿了下,“在大相国寺您帮过我,我这人向来知恩图报。再说了,我们同病相怜,志趣相投的人尚能惺惺相惜,我与小侯爷境遇一致同为……同为病友,更应互相帮扶您说是不是?”
这些话陆长舟自然不全信,但他想不出楚橙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便含糊应着:“嗯,本侯考虑一下。”
时间不早他还要进宫,吩咐洪顺送楚橙回去,交代完就要走。
楚橙道:“不用您的人送我。”
陆长舟侧身,唇角似是翘了下,“我们不是病友么,送你应该的。”
一旁洪顺抖着机灵:“楚姑娘放心,属下远远跟着不会让人发现。有属下在,保证您不会再遇上方才那等狂徒。”
不多时,平阳侯府马车消失在视野里,楚橙往皇城方向看了两眼,心道:罢了,她脑子笨想不出别的法子,能做的已经做了,若陆小侯爷执意不改……难道真要她放把火烧了竹轩不成?
入宫后,陆长舟去承光殿见平宣帝。途中想起楚橙莫名其妙的举动,特意绕道冷泉竹轩。只是才走近,便见竹轩乱作一团。
一帮宫人正围追堵截一只黑猫,闹得鸡飞狗跳。打扫的小太监见他来了,忙不迭跪下请罪:“小侯爷,是蓉妃娘娘的猫儿无意闯入,这会已在捉了。这事是头一遭,真的!”
蓉妃是周文恩的母妃,喜欢养猫养狗,陆长舟望着满地凌乱脚印和红泥,心里已是极不舒服。他进屋查看,只见地上有只被咬死的老鼠,冷泉中正飘着一撮黑毛和一条死鱼,还真被楚橙说中了!
那姑娘的嘴是开过光吗?
陆长舟平时只有旬日才会过来,小太监猝不及防,吓得腿都软了,“奴才该死,请小侯爷责罚。”
他好洁,见此场景哪能不嫌弃,咬牙:“把本侯的东西搬走。”
说罢拂袖离去,像躲避什么脏东西一样。等到承光殿拜过平宣帝,就有几名游医上前为他诊脉,须臾,游医的脸色相继变得难看起来,跪地大气不敢喘一下,直言自己无能。
这个结果陆长舟并不意外,倒是平宣帝面色愈沉,许久才摆手让人退下。
平宣帝站在一只巨大的博古架前,一言不发。他快五旬的年纪,一身伟岸容貌威严,再转身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平静道:“大周人才辈出,这些大夫不行再找就是。你莫灰心,身子迟早能好。”
陆长舟朝平宣帝躬身一拜,“臣记住了,多谢陛下。”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平宣帝问:“冲喜娘子可定下了?”
“尚未。”
平宣帝沉吟,“你年纪已是不小了,若看上哪家姑娘朕为你们赐婚便是。长公主和陆绍都不在京,朕这个做舅舅的自然多为你操心些。”
陆长舟微微笑道:“臣谨记于心。”
说完这些再没别的事,陆长舟便要告退。也是在此时,平宣帝忽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颔首:“好,在宫外多照顾自己的身体,缺什么只管来告诉朕。养好身体,来年与朕一起春猎,五军都督府的落日弓和追风马,朕一直为你留着。”
落日弓和追风马是他高中文武状元那年的御赐之物,病重后陆长舟不想让好东西闲置就归还了回去。
他道:“陛下不必如此,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此等好物闲置反而可惜了。”
平宣帝难得固执,“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临走前,陆长舟想起竹轩的事,遂请平宣帝收回。平宣帝得知有猫儿大闹竹轩,摇头:“这个蓉妃,怎么连只猫儿都管不好。”
话虽如此但到底没惩罚谁,陆长舟便退下了。等承光殿再无旁人,平宣帝才转动博古架上的一只瓷瓶。博古架朝两侧缓缓分开,露出一幅女子的画像。
平宣帝凝视那副画像,喃喃自语:“宛芙,你可看见了?他那双眉眼生的像极了你……”
出宫回府已是月色清明,陆长舟前脚一踏进院门,洪顺后脚就跟了上来。
“主子,属下已把楚姑娘安全送回楚家了。”
洪顺说完,就见陆长舟淡淡瞥他一眼唔了声,洪顺才继续道:“还有,凌山到了。”
凌山是陆长舟以前的长随,瓜州之前他一直跟随左右。不过三年前那次意外,凌山也受重伤只得一直修养。如今身体恢复,今日是来等候差遣的。
须臾,书房内走进一个燕颔虎须的高大男子。
凌山拜过,陆长舟关心完他的身体状况,吩咐:“花无痕养蛊缺了几种东西,据说扬州能寻到,你明日问问他需要什么,去扬州一趟。”
这事于凌山而言不难办,他干脆应下,“是!扬州以前我随主子去过,熟的很。”
陆长舟本来要让他出去了,听闻这声静默下来。因为金蝉蛊的关系他记忆有损,隐约记得以前因公事去过扬州,但在扬州发生的事却记不大清了。
他坐在书桌后,笔尖微顿,道:“三年前在扬州的事,一一说与我听。”
凌山自是不知小侯爷记忆有损,还以为主子在考他记忆力,赶忙将旧事一五一十道来。
陆长舟垂眸听着,时不时执笔而书记下一些重要的,等凌山说完才问:“没了?”
他说话调子总是很淡,这么一问就容易让人误会是对结果不满。饶是凌山跟在他身边多年,也不由得挺直身板,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凌山在脑海中搜寻了会,想到什么深吸口气,说:“还有一件事,当时扬州暴/乱已平我们住在户所,有天晚上不知怎的您屋里竟闯入一个醉醺醺的小姑娘,她……她……”
听到这里,陆长舟已有预感不是什么好事,一双淡漠的眸子直视凌山。
凌山抖了下,继续说:“当时属下在屋外并不知详情,只隐约听见那女子说要您做她的夫君,她有钱养得起。不仅如此,被家人接走时还留下十万两聘金。”
“后来呢?”陆长舟紧了紧手中狼毫,“她是谁?那十万两……”
凌山道:“属下不知她的名字,但记得样貌。至于那笔银子依照您的吩咐已经归还,她才被家人接走属下就追了上去,把那沓银票交给她的侍女。”
凌山从书房出去许久,陆长舟才搁下狼毫揉揉眉心。
这扬州女子,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