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西北部的安江县,乃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
平日里,县令就是这城中最大的官,来往县里,都是昂首挺胸,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
可今天,城内的百姓却惊奇地发现,一向只坐轿子的县令大人,竟然双腿踩在地上,站到了县衙门口,谦卑地迎接着一位位官员。
更让人惊讶的是,据县里有见识的人辨认,那些被县令大人迎接的官员,最高也不过是从七品,比县令大人还要低三级。
这……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看热闹的老百姓们,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百姓们不懂,那些县里的高门大户、仕宦乡绅却一清二楚,县令之所以姿态放得如此低,乃是因为这一位位官员,都是传说中内库转运司的大人们,位卑权重,独立于庆国官员体系之外。
不客气地说,这些个官员每一位,无论是背景还是财力,都超过县令十倍百倍,只要从内库转运司出来,担任一府同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而这些有大来头的官员,在进了县衙之后,却又一个个都缩起了尾巴,变得比县衙门口的县令还要卑微。
只因为,县衙后院有一位庆国绝对的大人物,平北侯兼监察院提司兼两江市易司都提举范闲大人。
中午时分,一位位风尘仆仆的内库转运司官员终于聚齐,见到了传说中的小范大人。
“诸位有礼了。”
在受过各位官员的大礼之后,范闲回礼,而后笑眯眯地抬手:“诸位坐,坐下说。”
在这县衙的后院中,已经摆了好几桌酒席。
“谢小范大人。”
“多谢大人。”
……
一众官员纷纷在酒席上就座。
谁也没动筷子,等着范闲动第一下。
却见范闲也没有动筷子,而是自顾自地同身边的一个老头子、一个御史打扮的官员,低声说着什么,将一众转运司的官员晾在了边上。
这是要给自己等人下马威?
一众内库官员心中猜测起来,神情各异。
有面带不忿的,有眼睛滴溜溜转着的,有低眉顺眼安静地坐着的。
范闲何等修为,又有天一真气作为辅佐,自然将这些人的表现统统看在了眼中。
但他并不做理会,继续与身边人交谈着。
他身边,穿着御史官服的自然便是刘宪,而那位老人,则是余庆堂的八掌柜。
带着刘宪是为了查翠带河的案子。
而八掌柜,乃是余庆堂的老人,当年甚至还做过一阵子内库的司库,带着他,在内库做事会方便许多,至少不会轻易被人蒙蔽。
“八掌柜仔细看看,这院中,可还有没来的内库官员?”
范闲朝着八掌柜笑问。
八掌柜也不含糊,抬眼朝着院中众人看去。
他久不在内库,这院中的官员都不认识他,但不代表他不认识在场的人。
身为余庆堂的掌柜,与内库对接,平日里少不了在方方面面和转运司的官员打交道,这些官员不会费心记下他一个小小的掌柜,他可是将这些官员记得清清楚楚。
半晌,他收回视线,捋着胡须道:“内库三大坊的司库主事、转运司正衙、六曹的官员都到了,不过独独缺了一人。”
“内库转运司正使,黄完树。”
“哦?”范闲挑了挑眉。
刘宪也听到了八掌柜的话,沉吟着道:“能做到内库转运司正使的位置,帮着长公主在内库攫取利益,这位黄大人不会是个傻子,他敢这么打大人的脸,想必已经找好了充足的借口。”
“就像你在翠带河边算计我一样?”范闲瞥了刘宪一眼。
刘宪尴尬一笑,心中暗暗发苦。
这位小范大人够聪明,却也记仇到了极点啊,自己这笔债,他不知得记多久。
另一边,范闲没有理会刘宪心中的碎碎念,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诸位大人,范闲初来乍到,有礼了。”
“小范大人客气。”
众内库官员慌忙举杯,与范闲说着客套话。
范闲端着酒杯,在众官员当中转悠了一圈,问明白了每个人的官职、姓名,这才回到了台上。
“范闲受陛下旨意,忝为两江市易司都提举,同时执掌内库,日后少不得诸位大人鼎力相助,先在这里谢过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官员不敢迟疑,紧跟着纷纷饮酒。
一杯酒喝完,范闲再度看了众官员一眼,脸上露出些疑惑的神色:“方才走了一圈,发现好像有哪位大人没有到啊?”
来了!
内库转运司的官员们心中咯噔一下,纷纷低下了头。
正使黄完树是长公主的人,而长公主素来与范闲不对付,范闲在此时提起黄完树未曾到场的事情,显然是要正是发难,来一次下马威了。
众官员严阵以待,打起了精神准备好生应对。
当先一名身着从七品官袍的官员出列,朝着范闲行礼道:“回小范大人的话,黄大人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不能南下面见大人,特地要我向大人致歉,并附送歉书一封。”
说着,这官员从袖中取出书信,呈到了范闲面前。
“有劳马大人。”
范闲朝着这人点了点头,接过了书信。
这位从七品的官员马洪桢,四十上下的年纪,乃是内库转运司的副使,性子温和,在衙门的存在感极低,怎么看都是那种被正职倾轧、不值一提的副职官员。
范闲却提早看过监察院的库档,知道这人是任少安的亲族,林若甫一派的人员。
此人之所以能坐在内库转运司副使的位置上,是长公主与朝堂互相妥协的结果。
百官需要有一个人监督着长公主对内库的操作,而长公主也需要一个人来让百官安心,选来选去便选在了此人头上。
只是,自从林若甫致仕之后,马洪桢的存在感就几近于无了。
在范闲的计划当中,要想接掌内库,这位马洪桢是属于可拉拢的人物。
他视线从马洪桢身上收回,落在了黄完树送来的歉书上。
他没急着拆开歉书,而是看向众官员:“苏州气候适宜,眼下的时节,不大容易得风寒吧?”
这……
众官员面面相觑,不知道小范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是马洪桢出列答道:“大人说得没错,不过黄大人身子一向虚弱,不比常人……”
“身子一向虚弱?”
范闲打断了马洪桢的话,淡淡笑道:“内库转运司比不得其他衙门,这儿活重,既然黄大人身子一向虚弱,那这内库转运司正使的位子,他还是让下来的好。”
说着,范闲手腕一抖,黄完树的那封歉书,轻飘飘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