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长大人。”
走进正堂的言冰云一丝不苟地朝着陈萍萍行礼。
而范闲双手后负站在一旁,没有丝毫要行礼的意思。
陈萍萍不以为忤,反而淡笑着看向范闲:“碰上麻烦了?”
声音宠溺,宛如对亲生子侄说话。
范闲听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拱手道:“下官有事请教宛长大人。”
陈萍萍拢了拢衣袖,没有接范闲的话,反而转头看向卢嘉庆:“你先下去吧,在泉州那边好好干。”
卢嘉庆沉默着点点头,刻意走了陈萍萍另一侧,远远地绕着范闲出了监察院。
目送卢嘉庆离开后,陈萍萍这才重新看向范闲:“怕你看着生气,打发远点。”
范闲不置可否,熟练地走到陈萍萍身后,推着轮椅走在监察院的院子里。
言冰云落后一步,仿佛一个尽忠职守的护卫一般跟在后边。
伴随着轮椅那细微有节奏的吱呀声,陈萍萍开了口:“今天去见秦业,有什么收获?”
范闲沉默片刻,如实相告:“他告诉我,调用军械的是叶家,不是秦家。”
陈萍萍呵呵直笑,摇头说道:“万朝谷内,想杀你的人很多,可偏偏没有叶家。”
“很多?”范闲目光闪动。
“很多。”陈萍萍点点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他抬头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以沉缓沧桑的声音说道:“自打你入京以来,搅得是满城风雨,太子、二皇子、长公主……无数的人想要让你折在这座城里,可你都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且一步一步取得了现在的成就,登临侯爵尊位。”
范闲听到陈萍萍的话,下意识地望向这个轮椅上的老人的发髻,目光复杂。
陈萍萍说的都是实情,可范闲也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取得如今的成就,至少有一般的助力,便来自于这个老人及其身后的监察院,可在万朝谷……
“是不是在想,我为何毫无征兆地放弃了你,促成了你在万朝谷的遇刺?”
陈萍萍低沉略哑的独特嗓音传入范闲耳中,打断了他的思索。
范闲的双手死死抓着轮椅后面的扶手,没有说话。
没有得到回应的陈萍萍声音未变,自问自答道:“万朝谷之事,调集人手、运送军械我从未插手,我所做的,只是看见、纪录,并将这些异动压了下来。”
“为什么?”范闲的声音,有些发冷。
为什么,你会默许这一切的发生?!
为什么,你要冷血地牺牲掉监察院十余名属吏?!
为什么……你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步入死局……
范闲双目如剑,死死看着陈萍萍头发花白的后脑勺,仿佛要将其刺穿一般。
他有满腔的怨愤、满腔的恨意想要倾泻给这个自己已经视为长辈的老人,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呢?
范闲的脸上闪过一丝哀痛。
回京都来,他心中压着万朝谷那三百多条人命,脑子里只有复仇两个字,一直没有去想这件事情,此时在陈萍萍的话语下,终于尽数爆发出来。
身后不远处的言冰云看着范闲抖动的肩膀,眼底闪过一丝忧虑,想了想没有开口说话。
而陈萍萍却尽力地转了转头,笑着看了范闲一眼,摇头道:“孩子,记住我的话,在这个世界上,不要相信任何人。”
范闲沉默,良久的沉默。
吱呀的轮椅声伴随着范闲与言冰云的脚步声,在这座阴森幽深的院子里显得极为刺耳。
直至走到四处的库档室外,范闲才停下脚步,再度开口:“就为了……给我一个教训?”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愤怒。
三百一十九。
万朝谷内死了三百一十九个人。
天知道这个数字这些天在他脑子中闪过了多少次,而现在陈萍萍告诉他,这些人,都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而死的。
可笑,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范闲搭在轮椅上的双手指节泛白,仿佛是要将眼前的轮椅拆解了一般。
言冰云看到这一幕,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低声道:“监察院,从来都不是为某个人服务的,你身边已经有了三十名监察院好手,可你没能用好他们。”
言下之意,万朝谷的刺杀,是范闲没有提前侦查到。
范闲猛然回头,死死盯着言冰云:“三十个人里有你!”
言冰云神色一黯,深深垂下了头。
他虽是阴暗里讨生活的谍子,但为人方正,这件事情,的确是他没做好。
陈萍萍在此时开口,声音唏嘘:“只有痛彻心扉的教训,才能让人留下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印象。”
“这句话,还是她告诉我的。”
他话语中的‘她’,自然是指叶轻眉。
范闲眉眼间掠过一丝戾气,咬牙低吼:“她不会这么做!”
“当年的她若是有过你在万朝谷的经历,只怕不会猝然离世。”陈萍萍丝毫没有因为范闲的情绪激烈而改变音量,说话一如既往地沉静沙哑。
范闲的面容一滞,突然间有些明悟陈萍萍的想法——这是怕自己走了老娘当年的老路?
“不管怎么说,那三百一十九人是无辜的。”
范闲沉声说着,埋下头去看不到神情。
陈萍萍淡然一笑:“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怪也得怪我这把老骨头,你不必自责。”
轮椅后的范闲摇摇头。
自责不自责,从来都不是别人一句话能改变的。
他深吸了口气,开口问道:“参与万朝谷刺杀的人都有谁?”
陈萍萍脸上流露出一丝赞赏,显然很满意范闲调整心态的速度。
他整了整衣袖,缓缓说道:“投石机是定州军的,八牛弩是京都守备武库的,青魇鬼是秦家的,弩手是二皇子的,重骑是信阳方面的,掠阵的人是东夷城的。”
说着,陈萍萍自袖中取出一份未曾加盖印戳的文书递给范闲。
范闲展开一看,发现其上写明了陈萍萍方才所说的各项结论,且线索明确有据可查,不似作伪。
他粗略扫了一圈,将目光放在投石机与八牛弩的来源上——定州军属叶家掌管、京都守备是叶重。
“您不是说,叶家与此事无关吗?”范闲疑惑地看向陈萍萍。
陈萍萍微微一笑,指着言冰云问范闲:“如果你要暗杀太子,会让他动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