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弟的穿着还是这么随便啊。”赵曙端酒遥遥一敬,漫不经心的笑道。
赵卿言单手持杯,微微颔首,一饮而尽:“我一向如此皇兄也是知道的,难得潇洒自在几年。”
“小王爷也是封王的人,如此隆重的场合不着蟒服,也未免太不将礼节当回事了吧?”
“是啊,小王爷一向是不怎么在乎大宋臣子礼节的,官服也没见穿过几回。”
赵卿言目光从开口之人脸上轻轻扫过,浑不在意,自斟一樽酒,仰头喝干:“今日家宴,本王穿便服有何不妥?”仁宗设宴,他却称为家宴,言外之意再清楚也不过了。
赵柏翼道:“我还未曾记得有哪一条大宋律法有臣子对亲王评头论足的道理。”
“柏翼,不要多嘴。”信王淡淡开口,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赵柏翼微怔,一时没有理解父亲怎么突然这个态度,但也依言止语,未再多言。
赵曙道:“云逸说的在理,你们做臣子的僭越了。”方才说话的几人连声应是,见赵卿言并不做追究,便潦潦带过。
赵卿言淡笑道:“皇兄言重。”三两下便将一壶酒尽数喝干,招手向宫人道:“酒水干了,帮我换一壶来。”
赵曙笑道:“似乎已经有很久墨弟都没有这么豪饮了,可是有什么喜事?”
赵卿言笑道:“皇兄玩笑,区区几壶怎算得上豪饮?论坛来喝方算得上豪饮。不过借酒消愁而已,又何来喜?”此言一出,场面瞬间冷了一下,几位王爷面上明显露出了不满之色。
赵曙也是一怔,连忙笑道:“墨弟这是什么话,今夜全是欢欣,哪里来的愁?至多是这歌舞无趣,还比不得墨弟十之一二。”话里看似在圆场,却暗自指责着赵卿言的不是。
“皇兄又未曾听我在宴席之上吹弹,怎知我与乐师孰胜孰劣?”赵卿言眼中带着醉意,笑吟吟的问道。
赵曙略一迟疑,皇后却是开了口:“那卿言且弹一曲便知优劣了。”赵卿言身为亲王,哪里有为人抚琴,与乐师相较的道理?这样的话显然是对赵卿言极大的侮辱。
赵曙连忙道:“墨弟,母后说笑,你莫要当真。”碍于皇后面子,也不便多说。
赵卿言眯眸笑了起来,从宫人手中劈手夺过酒壶,仰头对着壶口便喝,洒出的酒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衣襟。他将酒壶倒空,随手扔到一边,看看齐王,看看皇后,看看赵曙,又将方才出言的几人看了几眼,仰天大笑起来,然后一掌劈碎了自己的桌案,摇摇晃晃的起身,喝骂道:“本王乃是齐王世子,谁给你们的胆子一个个的往我身上泼脏水,给我按上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啊?连几个奴才也敢对我肆意评点辱骂,是不是当我是人人可欺的废物?来啊!不是就是想要我命吗?不是要毁我声名吗?拿走啊!逼得轻风去死,害的我这辈子都成了这样的一个废物,还不够吗?不够吗?不用你来毁,我自己不要了还不行吗?什么枢密副使,什么齐王世子,什么亲王,都见鬼去吧!本公子不稀罕!说我杀人,说我逼走人,怎么不把所有的错都丢给我?对!现在已经都是我的错了!我管你什么泣血为泪,管你什么傀儡宫,要杀就来杀啊!我什么都不要了,还差你一条命?傀儡宫,你来啊!”他朱唇血红,凤眸怒睁,被酒液打湿的长发大半散落,衣襟也被他扯开一些,状似疯癫的他容貌却是出奇的美,更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焕王出声道:“墨儿,你冷静些,当心身体。”
“身体?那是什么?”赵卿言跌跌撞撞的撞到赵曙的桌子上,俯身喷出一大口鲜血,却似未见一般站直身体,张开双臂仰头笑着,“我不怕!你说,我会害怕吗?”冲撞到另一人身前,半趴在满桌饭菜之上,瞪的快要掉出去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位大臣。
“不,不会”
“那你呢?呕——”赵卿言不顾满身汤汁油腻,踉跄几步冲到了另一个人面前,话还没有问完就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正对着那人的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卿言一把掀翻桌案,双臂平伸,笑声癫狂,宽袖摆动,目光悲愤,声音怆然,“我与世无争,奈何苍天恨我如斯。苍天不仁,不留我活,我何退让于苍天?”
赵曙手一抖,木箸从指间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仁宗寻声看向他,目光深沉,读不出想法。赵曙却没有发现有人在看着自己。
“云墨!墨弟!求求你了!不要再闹了!”赵柏翼从呆滞中清醒过来,上前去搀扶赵卿言。
信王沉声道:“扶他出去,他醉了。”
赵柏翼连声应着,一把抱住赵卿言,连拖带拽的把他从堂中带了出去。
赵曙看着面前的鲜血,目光剧烈的抖动着,脸色极为苍白。余人也被这突然的惊吓骇的不轻,一时陷入了寂静,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信王起身,道:“臣弟以为,他的精神状态也不适合代表我大宋为亲王,希望皇兄可以拟旨废去他的亲王称号。”
齐王起身,拱手道:“臣,同请陛下废去他亲王称号。如此情景,绝不适合继续拥有亲王称号。”
焕王立即起身,道:“臣弟以为赵言卿言行不当,应当惩处,但念其醉酒,而非本意如此,还请皇兄从轻处置,废号实在太过重了。”
见仁宗不语,焕王掀摆跪下,道:“请皇兄多加考虑,三思而定。”
信王和齐王也是掀摆而跪,齐声道:“此事事关者大,还请皇兄(陛下)三思,早下定论。”
些许沉默之后,仁宗缓缓开口问道:“众爱卿如何考虑?”
木马侯当前起身跪倒,道:“臣以为云墨心事郁结,又受此打击,醉酒闹事也在情理之中,二位王爷所言不当。臣恳请陛下先做查察,再做惩处不成。”他知道齐王是为避嫌,或为了退一步保全儿子才如此请谏,那自己就更应当冒险上谏,尽力求得最好的结果。
齐王见他不惜冒着盛怒上谏,着实震惊。他们兄弟四人原是相互知会过的,如何出言都无问题,但木马侯毫不知情,这一句可就是货真价实的冒死上谏了。
“臣以为侯爷所言有谬,世子本是皇亲,却在御前失仪,更是不妥之极。”
“亲王表我大宋风采,不可为私情而毁我大宋声名!”
“小王爷年岁尚轻,未免有心神难安之时,怎可因一时之错而断其一生?”
“由此一回,也该明白他对天子礼数之大不敬,岂可包庇纵容?”
……
赵顼坐立不安的不断看着赵卿言离开的门,突然咬咬牙,起身便要往出走。赵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去?”
赵顼道:“我要去找七叔。”赵卿言同辈行七,是以侄辈称他七叔。
赵曙道:“这不是你该管的,好好坐着,不要妄动。”
赵顼挣了两下,压低声音,神情认真:“父亲,放开我,我要去找七叔。”
赵曙手上用力了几分,一字一顿的道:“不行,你给我好好坐着,哪儿也不许去。”
赵顼冷笑几下,放弃了挣扎:“好,我不动。”
赵曙知道儿子因此怨恨自己,却也只得暗叹口气,缓缓放开了手,不做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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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墨,你还好吧?”吕泣伸手虚扶住赵卿言,神情略显担忧。
赵卿言不客气的靠在他身上,闭目粗喘着,问道:“你问什么还好?”他换了一套干净的衣物,神情也恢复了正常,只有额头上不断渗着细密的汗珠。
吕泣胳膊上微微用力,将他扶高了一些:“各个方面。你身体看起来不是很严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我不怎么关心。我只想知道你闹这么厉害不会有问题吗?”四处看了看,见无人在旁,干脆将他打横抱起,走到假山后让他坐靠在岩石上。
赵卿言笑道:“这要是让人看见你直接这么把我抱起来,那就热闹了。”
吕泣苦笑:“你真是太有闲心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我说你这样做真的合适?赌注也下的太大了,稍有不慎你就完了。”
赵卿言疲惫的道:“没办法的事。不这么装醉胡闹就势必要和皇兄对立,那对我太过不利。现在这样,只要皇兄不是铁了心的要和我拼个你死我活,大概就可以相安无事。至于其他的,我管不了那么多。既然他们动了手,那我也不可能就此束手待毙,任人宰割。这次机会稍纵即逝,不趁机尽可能的摸清朝廷这帮子人的立场,恐怕就没什么合适的机会了。这次只要能成功,后顾之忧就可以减轻一半,值得我铤而走险。还有就是木马侯,我一直不明白他执意将女儿嫁给我是为什么,是碍于面子不便开口,还是真的希望能将木清菡嫁给我。如果这样子他还不解除婚约,那基本就可以试试把木清菡娶过来。”他用内力逼音成线传到吕泣耳中,一段话下来也没见吃力。
吕泣大概算了算,道:“从你回来到现在已经二十六天了,也就是说你被禁足二十天,他们也陪你演了二十天的戏,你就一点都不怕假戏真做?”
赵卿言道:“要是什么事都瞻前顾后的,多没意思?我已经将我能想到的算到最细,把能做的做到最有利,剩下的就只能赌了。”
吕泣看着他,突然笑了笑。
赵卿言一愣,问道:“你怎么了?笑什么?”
吕泣微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越来越有意思了。”
“有意思?”赵卿言哑然失笑,“你这评价也是奇怪到一定程度了。”
吕泣无奈道:“那我该怎么说?我和你的利益已经相互影响,你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也要跟着倒霉。不说你有意思,难道我还说教说教你?告诉你这么做的利弊后果?你也听不进去吧?”
赵卿言道:“那可未必,如果你能想出来什么好主意我自然不会铤而走险。”
吕泣轻叹口气:“不说这个了。东西偷出去了,赠诗也已经留下,我今天的事已经办完了。”
赵卿言道:“那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了。我自己回草苑去休息就可以了。”扶着石头慢慢站直。
吕泣笑笑,说道:“那我就什么也不管了,你的事交给你咯。”
赵卿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