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窈没晕倒很久,或者说,这湖面实在是太大了。
未至岸边,乔窈便已经醒来。
她平躺在船中,醒来也未说话,未发出什么动静,只怔怔望着天空,望着这片漆黑的,看不见一点光亮的黑沉的天空。
远处楼船的方向该是火光冲天,一片肃杀之景的,就像她曾躺在王府静园内看到的那样。
她后来听人说起了那天的事,知道了一切,可都已经晚了,旧事早被黑暗的漩涡巻携着淹没,明明知道,却再不容被提起。
就像此刻,她明明知道远处该是怎样的景,可被雪幕遮掩住,仍看不见丝毫光亮。
又下雪了,稀薄的雪花飘散下来,落在她脸颊上,很快融成细小的冰水珠,沿面颊滑过,很不舒服,可她心里更甚。
兰心在默默撑着小舟,寻找着岸边,未注意到她醒来。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小舟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除此便是宁静。
乔窈又睡了过去,大约是一直未动弹,身子太冷了,雪不停歇的坠下来,让她的体温不住消散,哪怕后来兰心注意到她的境况,连忙停下帮她扫掉雪,又脱了自己的外衣盖住她,她还是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便是第二日白天,她们已经离开湖边,回到了安宁宫中。
窗外仍是昏沉。
兰心说,这雪下了一夜,一夜未停歇,且势头瞧着越发转大了。
乔窈没应声,沉默着下床走出房间,来到旁院的梅林里。
兰心连忙拿了件裘衣追上来,替她披上。
乔窈才走进院子里,便顿住了步子。
梅林之中,是一片惨象。
看护的小太监正惊慌失措的跪在雪地里,瞧见乔窈过来,眼里尽是惊恐,可还是硬着头皮,没敢站起身,一路沿着积雪爬过来,跪在乔窈面前。
小太监说昨日他来梅园中巡视过,这一院梅花长得极好,昨日傍晚时分,纷纷展露了花枝,景象甚美。
可没想到,昨夜的雪下的太大了,一夜过去,竟将满院新开的花枝全部打残打伤,花朵随着断枝全部跌落,碾碎在尘土里,又被新下的白雪掩埋了。
小太监垂着头哭着求饶,兰心瞧着乔窈的脸色,蹙眉扬声打断他,斥责他先离开了。
乔窈没说一句话,只沉着脸望着这片梅林。
枝头再瞧不见一朵鲜艳,尽是残枝上厚重的白雪。
一夜过去,花枝全没了,这些梅树也奄奄一息了。
她静静在院中站了许久,后来大约是被兰心强行拽回屋子里,或是听到了赶来的侍卫的禀报,一时头晕倒在兰心怀里被她抱了回去,总之,她又回到了房中。
前来禀报的侍卫们说,那艘楼船已在湖面上灼烧殆尽,除了被林希泽和林瑞池赶下船,留在湖心岛上的朝臣们,无一人生还。
侍卫们早已将湖边严防死守住,一夜过去,除了她与兰心,再不见任何人上岸。
如今侍卫们也并未撤离,还在湖边守着,淳阳王已前往坐镇,带兵去湖上搜寻存活的人口。
淳阳王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专程进宫一趟,来看乔窈。
他安慰乔窈说,虽然楼船已被焚毁,可林瑾思说不准已在被烧死前跳湖逃生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定会带人找到林瑾思。
乔窈没应声。
她虽然没看过船只的构造,可按林瑾思的性子,他已说过,封死了所有出路,只有她离开的那一条,便一定是这样。船内其余地方,所有逃生的路径一定都被封死了。
毕竟,这是他记恨已久的仇敌,是他筹谋已久的复仇,他绝不会让它有半点闪失。
他唯一能逃离那艘楼船的地方,只有那一处。
希望太渺茫了。
乔窈虽是如此想,虽是将自己闷在房中整日不肯出门,不肯下床,可心中还是期许着。
但……
·
一日,两日,三日。
林瑾思没回来。
朝中不可一日无主,第七日,淳阳王撤了湖边卫士,昭告朝野,皇帝虽死里逃生,却身染重病,从此再不能上朝,自此居功摄政,干预朝事。
·
十日,二十日,三十日。
林瑾思没回来。
乔窈的肚子有了动静。
林瑾思曾亲封的皇后,摄政王独女,再加上两个月的身孕,让她稳坐皇后之位。
林瑾思不曾有半点消息,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乔窈的肚子上,再无人管顾他。
·
八个月后,乔窈诞下一子,其子出生后便被尊为太子,尽享荣华,但如此重大的时刻,宫中仍称皇帝重病卧床,不曾见人。
自此,流言四起。
从朝中传入后宫,甚至传进了京城。
有人说皇帝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随时可能殡天,朝中大权早已落入乔氏父女手中。
有人说皇帝早已在楼船上便死去,所谓重病只是权臣的借口。
毕竟,已整整八月过去,可满朝上下无人见过林瑾思一面。
但无论如何,自那之后,淳阳王的确拥兵接管朝政,成为名正言顺的摄政王。
·
此后又过七年,宫中传出消息,先帝林瑾思染病七载,终于没能捱过第七个冬日。
与此同时,淳安郡主、即如今皇后,所生的七岁稚子继位,淳阳王已久作为摄政王管持朝政,手握重权。
众人议论纷纷,可谁也不敢带头起事。
毕竟,三年前,先王六子,六王爷便欲学二哥三哥起兵谋反,将林瑾思从皇位上拉下来,自己做皇帝,可不到两日,其部就被淳阳王麾下铁骑踏碎,朝中大权尽在他手,谁也不敢再做第二个六王爷。
一月以后,先王当真发丧,可谁也没有想到,本该稳坐太后之位的先皇后、淳安郡主竟自此离宫,舍了一身荣华去了云苍山清修,竟再未回过皇宫一次。
·
一年后,江南,梅雨夜。
一艘小船晃悠悠飘在江面上,男人检查过船身四处,雨已经停了,船中未见积水或漏水处,他放下心,走进船舱中。
船舱内,一盏烛灯放在角落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女子躺在草席上睡着。
他才离开不久,女子却已紧紧蜷缩着身子,她不知突然做了怎样的梦,竟是哭得泣不成声,泪水不住坠在船舱上。
男人瞧见,连忙将她抱起来,抱在自己怀里,慌乱却小心的拍抚着她的背,吻了吻她发端,在她耳边轻声哄着。
“窈窈,别怕别怕,没事了。”
这两人,便是林瑾思与乔窈。
林瑾思哄了好一阵子,乔窈的情绪才平静下来,她听见声响,迷迷糊糊睁开眼。
眼眶已哭湿了,有些涩,她揉了揉,抬眼,却看到面前人刚收敛好的慌乱。
他神色已恢复如常,平静而温柔,但手还一直落在她背上安抚着。
“你……怎么还没睡?”乔窈一时有些慌张,莫不是自己吵醒了他?
“方才外面下了雨,我听到雨声,醒来去舱外彻底检查了一番。”林瑾思解释过,又问,“怎么了,做噩梦了?梦到什么了,怎么哭得这样凶?”
乔窈又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眼里的泪水还有些没止住,又坠了下来。
知道藏不住,她如实回答道:“我,梦到淑妃娘娘了。”
方才在梦里,她梦到了曾经在安宁宫中与淑妃在一起的日子,梦到了……她临终前的嘱托。
她低垂着头,语气也很是难过:“我亏欠了她,亏欠你们,没能完成淑妃娘娘的临终遗愿,没能带你去见她……”
“我母妃的临终遗愿,是让你带我去见她吗?”林瑾思皱起眉,却有些不相信,“我所了解的母妃,应该不会提出这样的心愿吧?”
乔窈怔了下,仔细回忆说:“这确实不是淑妃娘娘的心愿,她当时只说,自己快要撑不过这个夏夜了,不能再见你了,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一世无忧的活着。但,但她一定是想见你最后一面的!”
乔窈说至最后,有些激动。
林瑾思抱着她轻轻拍了拍安抚着,说:“我想母妃的确有过这个念头,可母妃知道父皇不喜我与她相见,她不愿拖累我,更不会愿意拖累你,所以,她不会许下这样的心愿,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她知道,一旦发生,对你,对我,都不是好事。但谢谢你,窈窈,谢谢你愿意冒险,帮助我母妃去实现她根本不敢说出口的心愿。不论结果如何,你已经做了你最大的努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而且,我母妃的心愿,你不是已帮她实现了吗?所以,别再为此事自责愧疚了。”
“嗯……谢谢你,瑾哥哥。”乔窈将脑袋埋在他怀里,低低应了声,又道,“对不起,已是深夜,你应是睡得正熟,可我吵醒了你……”
虽然林瑾思那样说,但她还是吵到了他吧。
林瑾思轻轻笑了笑,忽然探头看向船舱外,很快又回身拍拍她,指了指外面。
“出去看看?”他说。
话题被打断,乔窈茫然应了声,和他一起从船舱里爬出去探头看。
雨已停了,梅雨过去,夏夜静谧干净,江面萤火斑点晶莹明亮,荡在不远处的芦苇丛中,天上的云彩也散去了,星子如棋布,水洗过一般亮堂。
乔窈仰头望着,江风吹过,静谧又美好。
“人间几时能见这样的景?还要多谢我的窈窈唤我起来,将这样的美景赠与我。”
耳畔传来林瑾思温柔的声音。
乔窈忽然觉得脸有些烫。
她藏不住笑,小声嘟囔道:“是好看,但不如上次一起去洛城看过的春花好看,也不如苍山上的云雾……”
“那,等明年春日,我们再去看过,如何?”
林瑾思一把揽住乔窈的腰,将她拉过来靠在自己怀里。
乔窈便顺势枕着他,手臂也缠上来。
“嗯!”她应得欢喜不已,又望着那漫天星子,极小声的,害羞说道,“其实,我们走过的世间各处,都很好看,能与你一起,去哪里都很好。”
林瑾思只笑做回应,可她感觉得出,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抱得更紧了。
是在无声地告诉她,他也是如此想。
·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八年前,那个雨夜。
那时,林瑾思失去下落已两月有余。
这两月她一次也未哭过,可大约是那日下了雨,大约是听闻太医说她有了身孕。
入了夜,只剩她一人,她竟是环抱着自己,哭的泣不成声。
这个孩子的到来,似乎是在告诉着她,林瑾思再也回不来了……
她不记得自己抓着被子哭了有多久,只隐约感觉,有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她以为是兰心,没有应声,可身边人却叹息了声。
她像是浑身感官被刺激到,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的看过去。
竟,真是林瑾思!
他还穿着那日那身红衣,只是衣料做旧了不少。
泪水滞住,她呆呆望着他,张开嘴巴,半天却只说出一个字:“你……你……”
“我回来了。”他笑着朝她说,“我本想着以死赎罪,也是最好的归宿,可……我舍不得,所以,我回来了。窈窈,你宫中的梅花开得好吗?我如今回来了,还能再和你一起去看吗?
泪水又决堤似的坠下来,她咬着唇,闷声道:“不行。”
林瑾思那双好看的眼眸瞬间失了亮色,难过道:“这是在怪我吗?我,可是不该回来?没关系,窈窈,只要你说一声,我这就走,只要你说一声,我如何都好。”
乔窈瞬间慌张起来,话才说完,她已紧紧拽住了他。
“我的梅树没种成,花只开了一夜,全被雪砸死了,没有梅花了……”她难过地说。
见未被讨厌,林瑾思松了口气,又抱住她安慰道:“这次全怪我,没能早些回来,在梅树开花时陪你看过。窈窈,你可愿意让我补偿,以余生为期,带你看遍世间风景,遍赏人间芳菲?”
“你,不做皇帝了?”乔窈惊讶道。
“我不是这块料,占着这个位置,倒是祸国殃民。”林瑾思说。
乔窈忍不住破涕而笑:“也好,为了拯救黎民苍生,我便勉为其难答应你,好让你早点退位让贤。”
林瑾思也温柔笑着点点头应和。
他全程只端站着,似乎没怎么动过,乔窈看着,立刻明白过来。
他,定是又受了重伤在逞强了。
她撇撇嘴,闷声说:“只是这段时日我不太方便,需要先在宫中静养。”
“好,等你养好身子,我们就出发吧。”林瑾思说。
“你,这可算是答应我了!是真的答应我了,不能说谎骗我!”乔窈鼓着气,握着林瑾思的双手,郑重道。
林瑾思笑了,他轻轻松开她,来到桌前,拿了一把剪刀,又抬手散了长发,剪下一束,又从衣袖上剪下一段,束做发结,递给乔窈。
乔窈反应了下,瞬间红了脸,抬手接过那束发紧紧攥着。
“那好吧,那我便信你这一次!”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是啊,他们已成亲了。
他早已将他所有的一切都交到了她手中。
·
乔窈如此回忆着,又忍不住心动。
她寻着林瑾思的手握住,而林瑾思也顺势与她十指相扣,紧紧纠缠在一起。
他们的命运也是如此,无论是初时身不由己的两人相互慰藉,还是后来无可奈何的结下恨意,至如今,一切风吹云淡,误会层层消融,只剩下爱意,他们其实早早便紧密的纠缠在一起,早就已无法割裂分开了。
往后余生,只剩长久厮守。
一起去赏这世间美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此生此世,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