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轿人来到云台,在门外等候的时候,乔窈已经虚弱的动弹不得了。
她瘫倒在林瑾思身上,仰头怔怔望着天空。
细数时日,她在这里住了近二十日。
山中多雨,这二十日间常常阴雨连天,可今日临走之时,却是日头晴好。
山中晴日极其闲适美好,阳光垂洒在她的身上,温暖着她表层的皮肤,却渗不进内里。耀眼的光刺痛着她的眼睛,又落出泪来。
这时,有阴影落在她脸上,是林瑾思抬起手,遮在她脑袋正上方,他那宽大的衣袖便遮住了她眼中能看到的所有的阳光,只余下阴影。
她又轻轻闭上了眼。
他才抱起她,走出这座冰冷的屋子。
林瑾思将她安置在舒适的软轿里,又仔细吩咐过抬轿人。
他说,山路难行,可她身子不好,经不得颠簸,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能晃累到她。
温柔细心一如宁州初见时,可她的心却不再为此而动了。
乔窈只闭着眼,任其余人折腾着,琢磨着,如何将她从一个冰冷的牢笼里,抬到另一个相对暖和些的牢笼里。
今日的天气明明很好很好,不像她来时那日,也不像她在这里苦闷的那些时日,可乔窈还是觉得浑身冰冷难耐。
心也是。
不知过了多久,行进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轿帘被掀开了,有光照进来,惊扰了她的浅眠。
无人开口,沉默的人像是在等着她睁眼。
乔窈蹙了下眉,稍稍配合的抬了抬眼皮,只看着那打扰她的人,没有开口。
林瑾思立于轿前,神情之中竟难得的有些犹豫,他轻轻攥着轿帘,望向她,顿了许久,才忽然开口唤了句:“窈窈。”
乔窈看着他,平静中带着许多的不耐烦,她只想睡觉,什么也不想做,可面前人话不说完,她估计是睡不成的。
也不知他有什么话非要在此时说,非要打扰她睡觉。
林瑾思轻轻咬了下唇边,继续说道:“云苍山上的桃花开了。”
而后,是沉默。两人都是沉默。
可听到这句话后,乔窈已死气沉沉的神情明显的有了变化。
她愣了下,抬头凝望着他,却只是冷笑了声:“人间六月,春日芳菲早已谢尽,竟还有桃花?”
见她终于开口接上一句话,林瑾思浅浅勾起唇,笑着回答道:“云苍山深山之中的气候比京中冷上许多,山花也开的极晚,此时虽已是六月,可深山里的野桃花仍还开着。我记得,你很喜欢这些,也很喜欢这样的景。今日时辰尚早,我们无需着急赶路,也没有其余事纷扰,窈窈,我带你去山中看桃花吧。”
犹豫转为期待,他这番神情,真像是要与心中思慕之人,一起去山野踏青赏花,暗合着害羞的不好意思言说的情愫欢喜一般。
是为了当初的那个承诺吗?
宁州时,他说要带她去宁州附近的梅山上看梅花,那时她欢喜不已,便说了这一句,很喜欢这样的景。
可第一次去,路遇玉婉被人追杀,性命垂危,两人便急急带着玉婉赶回城里救人,耽搁了。
第二次去,遇上了凶恶的山匪寻林瑾思复仇,她在山中狼狈恐慌的躲了一整日,为自己的性命忧心惶惶,早没了看花的心思。
后来回到了京城,大约是春日的二月初二,兰心说林瑾思下令,让她带她出去散心,特意叮嘱了一定要带她去看花,可她被南城街祭神的热闹绊了步子,又意外在街上看见了林瑾思与玉婉,起了误会,也是错过。
至于现在,她早已不再惦记着这件事了,可他还记得。
他为什么要记得?为什么?
乔窈想不通,也懒得去想了。
她没有回应,只是闭上眼,转头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窝在软轿里。
轿帘垂下,林瑾思见她沉默着久久不回应,也不再等了。只是回城时仍然下令改了道,路过了他口中的那片野桃花林。
他将轿帘全部掀起,带着她从花林之中穿行而过。
有静静的风吹过,带着林间花叶的幽香,几片飞花与落叶轻旋入软轿之中,只凭想象,便能感觉得出,是山见芳菲艳绝的景,是乔窈曾经最喜欢的景。
从前她总是幻想着,能与他共赏。
从前她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真置身花间,她却只低着头,垂拢着眼眸,从始至终,也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
乔窈回到了王府之后,兰心便也不用再去执行任务,能够回到乔窈身边照顾她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兰心又欢喜又担忧,事情她已经听说了大概,也知道了这段时间姑娘在云台中的遭遇,已有了些心理准备。可亲眼看见姑娘如今的样子,她仍是难过不已。
乔窈的身体状况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差,才一回到静园,她便立刻生了一场大病,眼瞧着一副将死的模样,脆弱又痛苦,一整日也开口说不了几句话,几乎没什么作为人的生气。
兰心一直陪着她,起初还试图寻着话想逗逗她,让她心情能好些。
可后来发现,她这样的做法对乔窈毫无用处。
乔窈的情况很是严重,病中常常昏迷着,只偶尔短暂清醒过一阵子后,又很快失去了意识昏睡过去。
到了第二日,她的情况愈发直转急下,第二日夜里昏迷过去后,竟是直接没了气息!
兰心吓坏了,立刻请来了大夫,又连忙去找林瑾思禀报。
林瑾思知晓乔窈的情绪是由他而起,于是接她回来后,这两日都一直避着不见,是担心刺激到她,可没想到她的身子骨竟是这样脆弱。
得到消息后,他什么也顾不得理会,立刻赶去了静园。
静园内,大夫用过针,将乔窈救了回来,却只是冲两人摇摇头。
大夫说,是乔窈自己不想好起来,长此以往,他也是没什么办法,只能拖一日看一日。
如此说着,大夫又叮嘱了几句话,便离开去写方子煎药了。
“王爷,怎么办……”兰心瞧着乔窈的情况,担忧的询问道。
林瑾思也是脸色阴沉的看着乔窈,沉默片刻,他冷声吩咐说:“你下去吧,今晚不用伺候了,我在这里陪她。”
“王爷!”想起两人的关系,兰心免不得担忧。
“我有话与她说。”林瑾思又催促了句。
看着他的神色,兰心还是不敢顶撞,只能垂下头低声答应了句,走出了房间。
林瑾思来到乔窈床边坐下,近近的看着她。
那张脸苍白的没有血色,神态也是肉眼可见的憔悴瘦弱。
他伸出手探进被子里,握住了乔窈的手。
炎炎夏日,即便是夜晚也是闷热的,她又盖了一层厚实的锦被,可这双手却仍是冰冷的,似乎任何温热也无法温暖她冰冷的血液与身躯。
那一碗药,似乎真的对她的伤害极重。
大夫也说,她现在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本身求生的意志也不强,再这样下去,她恐怕活不过一个月。
他看着她,紧蹙着眉。
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陌生的情绪。
他,后悔了。
这是他头一次切实感受到,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失去她了,是他无论寻什么法子,都无法将她留在他身边的,浓重而窒息的绝望。
他在害怕,害怕她撑不下去,害怕他会失去她。
是无关计划与利用的,心底最真实的念头。
他真的不能没有她。
他忽然忍不住去想,真的只有这一种解决方法吗?若是当初再想想办法,寻了其他法子,是否,她就不会如此?
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无济于事。
他望向她,低声开口唤道:“窈窈,你当真一点也不想好起来?当真一定要离我而去吗?”
床上人没有回应,可手指间却下意识有了反抗他的动作。
他看着她,轻轻笑了。
她终于有了一点生气,她终于回应他了。
“窈窈,你可是能听见我说话?”
他含情脉脉的望着她,语气也极尽温柔。用着似乎在讲述一个美满甜蜜的故事的语气与态度,说着残忍的话语。
“窈窈,其实,我对你说了很多谎话,可有一句,我从未骗过你。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活着留在我身边。其余一切我都不在乎,无论用什么方法,你恨我也好,怎样都好,我只要你活着。”
“窈窈,我从前总想瞒着你,总以为我能计算好一切,计算好如何做,才能从你身上得到最大的利益,从而对你造成最低的伤害。你对我很重要,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是决不能出差错,决不能有事的。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根本无法掌控一切。而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不是因为计划,不是因为其他一切,只是因为……窈窈,你是我在这世间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没有你。”
“窈窈,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有苦衷,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会向你解释一切,到时候你要如何我都依你。窈窈,你可愿再信我最后一次?”
“窈窈,若你能听见,你可愿醒过来?你如何怪我都好,求你……别丢下我……”
他的声音颤抖着,越来越轻。
乔窈睁不开眼睛,可意识确实已清醒过来。
林瑾思所说的话,一字不差落入她耳中。
泪水自她眼角滑落,
苦衷……
为何直到现在才肯说?
有什么苦衷,是能逼着你做出那样的事?
林瑾思,我真的,还能再信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