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已经猜到了,为何还要问我一遍?”
范建看了一眼范闲,耷拉下了眼皮,仿佛倦意袭来了一般。
真是庆帝?
范闲心中的震惊久久不能平复,双手用力地按在书桌上,掌缘与指尖因为力道的缘故而发白。
“再用力些,这张陪了我十几年的桌子就不保了。”
范建不悦地说了一句,耷拉着眼皮道:“咱们这位陛下做事伏脉千里,我就不信你没怀疑过他?”
“怀疑是怀疑过,可是……”
范闲苦笑:“可是事实临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若君山会的主子当真是他,那当初在定州勾结北齐密谍、渭州大屠杀……这些事……”
“君山会的主子是陛下,君山会的人不一定都听命于陛下。”
范建打断范闲的话,指了指皇宫方向:“早上传来消息,洪四庠当着广信宫那边的面杀了一名女官,带走了一半的宫人。”
范闲一怔,旋即想到了一些事情。
京都城外的缓坡上,秦恒称渭州君山会一直被一人遥控指挥着,而他自己只是个傀儡。
今早在宫外的马车上,侯季常称秦恒告诉他,渭州君山会的背后是一位宫中贵人,那位贵人指挥失误导致了渭州君山会的覆灭,而且京都的君山会并不接纳从渭州投奔而来的君山会成员。
“嘶……”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看向范建:“渭州君山会其实是由长公主掌管着,长公主利用君山会在定州捣乱,被陛下发现,所以陛下主导了渭州君山会的动荡和秦恒等人的覆灭?”
范建瞥了一眼范闲,目光平淡:“陛下怎么会做这种事,君山会这种逆党的事该由监察院解决,陛下所为,无非是顺水推舟四个字罢了。”
范闲恍然。
是啊,顺水推舟!
庆帝在发现长公主用他的君山会对庆国无益的事,而且渭州君山会变质后,利用长公主的狼子野心,顺水推舟让徐氏灭门案公诸于世,一来促使林相下野,二来导致了渭州君山会的灭亡,原来庆帝当初换了城门城防,还有这一层用意。
在渭州君山会逃到京都后,庆帝看似不理不睬,实则一步一步限制着自己的路,让自己查到了君山会头上,最终将渭州君山会斩草除根。
君山会的事由监察院解决,这句话真是点题。
范闲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自嘲一笑:“原来我又做了陛下的刀。”
“做刀不丢人,丢人的是不知道自己砍了谁,握刀的又是谁。”
范建挪了挪身子,沉声道:“君山会的主子是陛下,这件事我也是今早听了宫里的消息,这才想明白。”
“君山会的事情不能声张,长公主也不是好相与的,陛下也许是考虑到了这两重意思,才没亲自下令京都的君山会动手,而是假手与你。”
“我宁愿不要这种假手。”范闲摇摇头,眉目间有些冷意。
不等范建教育什么,他平复心情,疑惑道:“陛下是庆国之主,他组建君山会这种民间的地下组织做什么?”
“我不知道。”
范建回答地很是干脆,他朝着范闲摊摊手:“这种事情,你得自己去查,是为了对付北齐密谍?是对监察院不信任了?这些都要靠查才能查出来。”
“不过……不是现在。”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范建认真地看着范闲。
范闲心中了然,点头道:“对,不是现在。”
既然庆帝现在光明正大地对长公主动手,就不怕范闲这种参与者和范建这种老狐狸猜出他是君山会的主子。
范闲就算现在去查,也不会查出什么,甚至会把自己搭进去。
想要深挖君山会,只能等这件事情的风波平息之后。
想到这里,范闲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君山会可以不查,但有个人,我一定得杀。”
范建挑眉:“何人?”
范闲没有隐瞒,将射杀蜃龙、秦恒等人的那名箭手的事情讲了一遍。
末了,他道:“此人屡屡让我功亏一篑,再加上神出鬼没,不杀他,我没有安全感。”
范建听到范闲的叙述,皱起了眉头:“能伤到四顾剑的箭手……我印象中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
“而且……你确定这人你能杀,今早侯季常被带到宫里时,可没遭遇刺杀。”
范闲听懂了范建这话的意思,一阵默然。
那名箭手没杀侯季常,只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他的任务完成了,不怕侯季常暴露什么,其二便是他没有把握。
当时押送侯季常的只是普通禁军,以箭手能伤到大宗师的能力,不会是没把握这个原因。
“那人是陛下安插在渭州君山会的人,秦恒死掉,渭州君山会骨干被一网打尽,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不会灭口侯季常,甚至要借侯季常的口向我传递一些消息,让我知道君山会的背后就是陛下?”
范闲沉声说着,笑道:“若他真是陛下的人,那还真杀不了了。”
嘴上这样说着,他因为微笑眯起来的眼睛当中,却有杀意一闪而过。
那人的危险性太高,又在城门口挑衅过他,这样释放了明确敌意的对手,上了他的必杀名单就没有下去的理由!
书桌后,范建范府看透了范闲的内心:“这箭手的身份我不清楚,不过,秦业与君山会一定有联系,他或许知道。”
秦业,秦恒之父,庆国军方第一人。
范闲心中一动,朝着范建深深行礼:“孩儿谢父亲大人指点。”
说干就干,范闲向范建辞行,坐着马车赶往秦府。
秦府的占地依旧是那么大,但随着秦恒暴露身死、秦业被软禁,这座府邸却不那么辉煌气派了。
镇门的铜人不知被哪个衙门搬走了,门前代表着地位的台阶被铲平,四处都有京都守备军来回巡逻着。
原本好好的府邸,现在看来不过是一间大一些的监狱罢了。
平北侯府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住,范闲走了下来。
门口,一名将军见到范闲,迈步走了过来:“小范大人。”
范闲见到来人,笑道:“不过是看守一个老人罢了,怎么劳烦马将军你这个堂堂京都副守备亲自过来。”
那名将军,正是与范闲有着剿匪之谊的京都副守备,马永元。
在秦恒事发后,他火线上位,从城门司朗将调任为京都副守备,暂掌京都守备军。
“小范大人,您知道我是太子殿下的人,不可能在这个位子上久留,眼下不过是权宜罢了。”
马永元说着,朝府门内指了指:“今日是值守第一日,我过来亲自布置也能安心些。”
范闲恍然,秦业虽说因为年老气血枯竭,但终究是八品的高手,而且在沙场上征伐了一辈子,没有高手坐镇,的确难以看住他。
“我进去看看?”
范闲对着马永元笑笑:“方便吗?”
马永元略一迟疑,便点点头道:“陛下没有拒绝别人去探望,小范大人可以去,不过……还是小心些。”
“多谢。”
范闲朝着马永元拱了拱手,走进了秦府。
秦业小院外的树林,已经变成光秃秃的枝干,老爷子一身灰布麻衣,坐在院门口,正在挥刀砍着什么。
罪臣之死,亲属不得哀悼着白。
范闲走近才看清,他是在砍着一颗颗白菜。
而在秦老爷子身后的小院当中,堆满了白菜的碎屑。
“辛苦栽培的白菜不成器,砍了也是应当的。”
范闲走到秦老爷子身边坐下,平静地道:“秦恒这颗白菜是你的二儿子,那你栽的第一颗白菜呢,夭折了?”
他曾多次查过秦老爷子长子的事情,却没有半点线索,今日当面问了出来。
秦老爷子一直在埋头砍着白菜,碎屑、汁水溅满身上的布衣,就连范闲走过来也没有停止,此时听到范闲的话,他却缓缓抬起了头。
“我会杀了你。”
秦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平静,仿佛在说吃饭喝水一样的小事。
他手中,那把沾满白菜碎屑的刀,在冬日的太阳下闪着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