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 忽然下起了雨,秋雨迅疾,搅乱一池静水。院中的娇花历经风吹雨打,一夜过去, 颤颤巍巍被折腾的失了生气。

    这夜, 同样不平静的地方还有东院。家宴过后, 元嘉长公主没有随众人赏月, 而是先回了东院歇息。她已经许久不曾回来这座院子了, 仆妇们也做好打理的准备,不想才一进屋, 就见到处干净整洁,院中花草比走之前还要繁盛。

    不多时, 马上有侍女来迎, 说是三奶奶吩咐的。

    元嘉长公主淡淡瞥一眼花花草草, 目光落在那棵香樟上, 道:“还挺多事。”

    早有下人备好热水,元嘉长公主沐浴过后,套上一件雪白的纱袍, 坐在妆奁前通发。元嘉长公主十八岁嫁给陆绍,今年四十出头的年纪,但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 宛若瀑布隐隐闪着光泽, 因在灯光下眼角纹路不明显,皮肤若瓷, 愈发显出她的美貌。

    元嘉长公主抚摸发梢, 一旁t  的嬷嬷蓉心上前来帮忙, 笑说:“明早进宫, 太后娘娘见您不知多高兴。”说罢顿了顿,想到什么又说:“可不巧,明早新妇要来东院给您敬茶,要不进宫的日子还是推迟一天?”

    “本宫回京可不是来喝那杯茶的。”元嘉长公主伸出手指,由两名侍女给她染丹蔻,“若非母后三番两次去信,这地方也没甚值得本宫回来。”

    汴京人人皆知,平阳侯和长公主聚少离多,关系冷淡。此次见二人一道回京,还以为关系有所缓和,但蓉心却明白,长公主回京是因为太后思念,与平阳侯府可没一点关系。不过正巧赶上侯府家宴,加之陆绍请求,这才在东院落脚。

    蓉心是长公主跟前的老人了,轻轻叹了声,说:“那奴使人去听雪堂传话,省的新妇明早扑了空。”

    话音刚落,听外头的侍女说:“禀长公主,侯爷回来了。”

    一年一度的团圆日,陆绍陪家人赏月后,在陆老夫人跟前尽完孝,又与家中几位兄弟商议了近来庶务。忙至深夜回院,见门是虚掩的,房中仍亮着烛火,不住蹙紧了眉头。

    陆绍推门入内,见妻子垂眸枕于美人榻上,雪白的手指搭着只金丝织锦软囊,指甲处的丹蔻红的骇人眼球。眉眼温婉,肌肤若脂,只是抬眼看过来的眼神,数十年如一日的冷漠。

    陆绍咳了声,自顾自进浴房梳洗,等他出来时侍女们已经退下了,屋内只剩二人相顾无言。

    像往常一样,陆绍拿上一床薄被要去书房,临走前嘱咐说:“明日一早长舟带新妇过来敬茶,你莫要忘记起迟了。”

    自他进来后,元嘉长公主只看过一眼便没再睁眼了,她冷冷道:“明日我要进宫,茶你喝便是了。”

    陆绍一听,神色变得很是难看,质问:“回京前不是都说好了吗?长舟新婚新妇敬茶,这是规矩。私下你再怎么胡闹我不管,但娶妻这样的大事,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本宫明日没空!”元嘉长公主仍道。

    话不及三句,两人又要吵,陆绍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知这人是劝不回了,也换上冷冷的口吻,“也罢,长公主自便就是,反正你们皇家高高在上为所欲为的事做的还少了?”

    他摔了袖子就要走,不想这话激怒了对方。元嘉长公主猛地坐起来,大发雷霆:“陆绍,本宫提醒你污蔑皇家乃是死罪!”

    陆绍并不害怕,反而道:“公主尽管去陛下面前告发臣就是!”

    回平阳侯府的第一晚,二人就不欢而散。陆绍径直去了书房,元嘉长公主独坐帐中,气的扯下床头帷幔一通发泄。

    二人吵架声那样大,好在蓉心早早遣走院里的丫鬟,只留下几个熟悉的守在门口。否则被嘴碎的传出去,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

    待陆绍走了,蓉心进屋一边收拾一边劝说:“殿下,不若还是听侯爷的吧,后日再入t  宫去。”知道她的心结所在,蓉心劝说:“无论如何,殿下是名义上的母亲,可不得接受新妇敬茶嘛。省的外头再起什么疯言疯语,殿下也不想让那事传出去对不对?”

    说起这件秘辛,金枝玉叶的长公主竟生出一丝委屈,恨恨道:“陆绍为陆宛芙鸣不平,怎知他就对得起本宫了?当年他骗本宫说那孩子是穷苦人家不要的,谁知竟是陆宛芙的!”

    “他明知本宫恨陆宛芙,还瞒着本宫将她的孩子抱回来,不是与本宫作对是什么!”

    元嘉长公主本就对陆绍无意,二十多年前若非先帝赐婚,万万不可能嫁给他。她与陆宛芙天生不对付,从小到大样样比较,比来比去,连喜欢的男子都是同一个。更气人的是,她堂堂公主殿下竟输的彻彻底底。

    想到这些,元嘉长公主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气的浑身都在发抖。她永远忘不了陆宛芙和白煦之定亲那日,自己是何等的狼狈。当时异邦入京求娶长公主,她不想嫁,不顾脸面去找白煦之,却被白煦之婉拒。白煦之扔下长公主后,便带人去平阳侯府下聘了。

    而为了不让长公主嫁去异邦,先帝只能赐婚她与陆绍。过门后,长公主借身体抱恙不愿圆房,更不愿生养子嗣。陆绍没说什么,只说会从外头抱一个孩子回来。

    当时先帝在位,待公主皇子极为严苛。知道长公主不顾皇家脸面,自降身份去求白煦之大怒,若再知道她嫁入侯府如此我行我素,肯定怪罪。长公主不愿让先帝知晓,便假装怀胎十月,同意了陆绍的计划。

    谁成想,陆绍竟瞒着她,把陆宛芙的孩子抱来了……若非几年前无意中得知此事,她肯定还在帮仇人养儿子!

    蓉心见状赶忙劝说:“殿下,人已经去了,您没必要再怨。说来说去,这人呀活着才是硬道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一番宽慰,元嘉长公主总算气消了些。也是,她和陆宛芙的仇汴京勋贵都知道,若这事传出去叫人知道她帮陆宛芙养孩子,她公主的脸面往哪儿搁!

    更何况,平宣帝那边也不好交待。

    思及此,元嘉长公主便道:“那明日就先不进宫了。”

    翌日,楚橙醒来枕边已没人了。她撑着酸痛的腰肢起身,方掀开帷幔,就看见桌子上的一只兔子灯。橘香进门服侍,笑说:“陆老夫人一早唤小侯爷过去议事,出门前特意交待了,要三奶奶多睡一会。”

    她梳洗完,因记挂着到去东院敬茶的事,时不时踮起脚尖向门口张望。

    橘香道:“三奶奶不用急,东院那边一早就派人来传话了,说长公主今晨有些头疼,要您和小侯爷晚些再过去。”

    既如此,当真不用急了。昨日只是和长公主打了个照面,说实话,楚橙心里是有些怵这位长公主的,能晚些过去她求之不得。

    于是,楚橙便回到屋里坐下,拿过那t  只兔子灯来玩。

    这只灯做的精致,兔子栩栩如生做工精细,灯头还挂着长长的璎珞,能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

    橘香见她看的仔细,便说:“小侯爷今日五更鸡鸣就起了呢,叫人备好东西就一直坐在院中做这只兔子灯,期间老夫人院里的人来催过几次,他无动于衷,直到做好兔子灯让婢放好,这才收拾一番出门去了。”

    “他还算言而有信。”楚橙唇角弯弯,笑了一下。

    中秋节后有朝中官员都有两日休沐,过了晌午,陆长舟从老夫人院里回来了。他一大早被陆老夫人叫去,自然是商议陆平之和赵元湘的事。这样的事平阳侯府前所未有,因是头一遭众人商议起来有些久了。

    楚橙也猜到了,见陆长舟脚踏进听雪堂,天生的窥探欲燃起,不住追问:“如何了?祖母要怎么处置陆平之和赵元湘?”

    上次五十鞭子,这次不会真要赶出府去吧。

    见她这么关心别人的事,陆长舟伸手去捏她的脸,笑话她:“你这么好奇做甚?”

    “快说嘛。”

    陆长舟只得道:“赵元湘暂时被安置在外面的一处庄子,她的婚期提前照旧嫁那位秀才,祖母收回给她的嫁妆,也不允许她从侯府出嫁。至于四弟,二婶婶还在向祖母求情。”

    这个结果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依平阳侯府的规矩,赵元湘还是想的太简单了,难不成因为她侯府就会改变家规不成?她和陆平之搅和在一起实在非明智之举,这下不能风风光光地出嫁,少了侯府的庇佑嫁过去日子艰难可想而知。

    楚橙觉得还少了什么,又问:“那吴清嫣呢?她昨晚叫的那么大声,现在如何了?”

    “动了胎气,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实在是这出戏太精彩了,千回百转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结果,楚橙啊一声,还打算再问,陆长舟就捂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不准再问了。”他觉得自己的小妻子,对别的男人的事实在过于关注了。

    楚橙唔唔出声表示不满,陆长舟便放开了她,转而一口亲在她的唇上,碾压几下才停,鼻尖抵着她的下巴:“还问不问了?”

    “不,不问了。”楚橙乖乖道。

    正好时间也差不多了,陆长舟便带上她去东院见长公主和陆绍。距离东院越近,楚橙就越是紧张,感受到她身体的紧绷,陆长舟将楚橙的手握紧了些,说:“有我呢。”

    楚橙冲他一笑,果真安心不少。

    难得的是,长公主没有为难,虽面上不带笑,但还是客客气气地接过她敬的茶,喝了一口。陆绍更不用说,他是个粗人没什么心思,一口饮尽又嘱咐了小两口一些话,诸如以后好好过日子,若长舟欺负你就来找公爹做主之类的。

    敬完茶,长公主和陆绍分别给了赏赐,二人谢过陆长舟便带她回去了。

    今日休沐没什么事,陆长舟和楚橙本打算出门逛逛,不想途径兰亭t  水榭时,见一道身影由远及近,正是从颍州远道而来的白木詹。

    白木詹转眼就到了跟前,拱手作揖,道:“这两日便打算回颍州去了,表弟和弟媳若有空到颍州来,我必好好招待。”说完又笑道:“长舟上次说的喝酒可还算话?”

    “自然,表兄远道而来,岂能不一起喝一杯。”

    白木詹爽朗地哈哈笑两声,拍着陆长舟肩膀对楚橙道:“对不住弟媳了,今日长舟与我一同外出饮酒,弟媳不介意吧。”

    虽说这人是笑着的,语气无不亲切,但楚橙就是不喜欢他。她笑,十分大度道:“岂会,我们是该尽地主之谊,夫君只管带表兄去就是了。”

    就这么着,陆长舟便和白木詹一道出门了。两人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楚橙想到什么又追上去,趴在男人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少喝一点。”

    “知道。”陆长舟捏了捏她的手说。

    众目睽睽之下,二人俨然一副亲密的姿态,丝毫收敛之意。白木詹定定看着那张距离自己不远的娇靥,只觉心神恍惚,目光也变得贪婪起来。

    那日闹市初见,本以为只是惊鸿一瞥,谁知两人还有这层关系。人就是这样,越得不到的东西心里就越惦记,白木詹没告诉任何人,这几晚他的梦里,都是这位让人心猿意马的小娘子。

    他出神地望着,直到楚橙走远了,背影消失不见仍像被施了定身法术似的。

    陆长舟见状,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一股莫名的酸意在心口蔓延。不用细想他自己也知道,他不喜欢白木詹看自己妻子的眼神。

    “表兄!”陆长舟移动到白木詹面前,身子正好不偏不倚挡住对方的视线,语气有点冷,说:“可以走了。”

    闻言,白木詹这才恍然大悟,他慢半拍地唔了声,讪笑:“是,是,走吧。”

    话虽这么说着,但目光仍有几分不舍。直到跟随陆长舟出了府门,还回头又望了几眼。

    这么细小的动作,自然没能逃过陆长舟的眼睛。他眉头微蹙,已然失了耐心,只觉这位平日关系淡漠的表兄,今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一晚上陆长舟都没表现出什么好脸色,作为主人待白木詹态度也是冷冷的。

    白木詹好女色,他府中除了妻子谢氏还有三位姨娘一个通房,向来不禁欲的他,一听喝酒便点名要去清乐坊,陆长舟自然不会不应。

    到了清乐坊,白木詹点了三位西域的女子作陪,还有几个先前在秦淮河一带谋生的歌女在一旁弹唱。秦淮河的歌女擅琵琶和小调,嗓子那是一等一的好,才一开口便让人觉得骨头都酥了。

    白木詹左拥右抱,喝下一杯美人以嘴渡过来的酒,听着软嗓歌谣沉浸在温柔乡里,暂时忘记了那位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弟媳。

    反观陆长舟,只是独自一人坐在主位上喝酒,一杯接一杯,好像歌女的t  弹唱,温声软语都入不了他的耳朵似的。

    白木詹不禁奇怪,眯着眼睛问:“长舟,秦淮河歌女的嗓音如何?够软吧?是不是难得一遇?”

    陆长舟笑了笑没说话,只觉得这些声音,不及听雪堂那位的半分。每次楚橙趴在他的耳边说话,陆长舟便感觉心间一颤一颤的,好像身子都麻了半边。

    他沉思时,白木詹圆场道:“哈哈——长舟还是这么清心寡欲。”

    嘴上这么说,实则白木詹心里却想着,那位弟媳整天面对这么冷淡的人,可真是苦了她了。他也是佩服这位陆小侯爷,面对家中娇妻到底是怎么维持住出那副冷脸的。

    越想越不甘心,白木詹只能借酒消愁。饮至深夜,二人皆有些醉了。眼瞧着天色不早,陆长舟便唤人进来,搀起白木詹欲送他回驿馆。

    才走了两步,白木詹便趴在地上不愿动了,他笑道:“今晚不走了,我宿在清乐坊,长舟不若一起?”

    清乐坊自然有宿客的地方,陆长舟没说什么,叫来老鸨安排。

    安排好后他要走,哪知白木詹拉住他,说:“长舟真的不留下吗?这儿的女子温柔似水,能暖人的心肝,不试试?”

    “不了,表兄醉了早些安置。”陆长舟冷淡地拂开他的手。

    白木詹慢吞吞反应了几秒,自言自语:“也是,你府中有那样的遗世佳人,岂会看得上这些庸脂俗粉。”

    本是一句声音极小的话,不想却被陆长舟听了去。刹那间,陆长舟目光变得阴冷,深邃的眼眸闪着冷光,让人不寒而栗。即便是醉酒神台不怎么清明的白木詹,也止不住抖了下,感到一股危险。

    下一秒,他抬头欲寻找那股危险的来源,却听陆长舟冷声吩咐一旁的歌女:“送白公子去休息。”

    一场秋雨一场凉,陆长舟回听雪堂时,已经亥时末了。他今日饮酒饮的有些多了,脚步略微虚浮但人还很清醒,来到门前,见侍女们都还守着,挥手叫他们都下去。

    楚橙原本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外惠娘和一个男人说话,猜到是陆长舟回来了。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去迎,只是身子懒的很,锦被里面又舒服,暖烘烘的不想动。

    算了,让他自己安置就是,楚橙这么想着,就打算心安理得地继续睡。不想她刚刚闭上眼睛,就感觉身后的的帷幔被掀开,床榻上探进来半个身子。

    因为喝过酒,陆长舟身上有淡淡的酒味,楚橙闻见了,很是嫌弃,捂着鼻子催促:“你快去洗洗。”

    陆长舟自己就很爱干净,许是也知道他身上有味道,没磨蹭。他双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目光如水,定定望着楚橙。

    楚橙被他看的后背有点发毛,不解道:“做什么?”

    她纳闷的时候,陆长舟忽然撑着手靠近。男人一靠近,帐中的酒味就愈发浓了,热呼呼的醺人,楚橙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t

    她想陆长舟肯定醉了,也搞不懂这个醉鬼要做什么,只得配合着对方。

    只见陆长舟缓缓靠近,胳膊环住了她,闷闷问:“我是不是还欠你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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