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毓跟着整理好实验标本、数据以从江城带过来的一些设备，送纪伯连、蔺学林一行人上了军方的车后，她才离开实验楼。
此时是下午四点过，南城的阳光很烈，今日最高温已过了三十度，学生要么上课要么在室内活动，室外只有零星学生。
乐毓不疾不徐走在被绿荫笼罩的行道上，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在地上投映交错着的或深或浅的影子，风拂过时，那些影子像是活了，在地上晃动。
乐毓很喜欢南城。
比起江城，南城一年四季更温暖，阳光也更明媚一些，尤其时到了傍晚，时常能看到瑰丽的晚霞。
乐毓曾想过在南城定居，想过跟程径澜结婚，然后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直到她死去。
只是现实从来不如人愿。
快到南大校门口时，乐毓给程径澜拨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快挂断，程径澜才接听。
乐毓：“见一面？”
电话那边咳了几声，才听到程径澜用嘶哑的声音道：“我在卢赫酒店，你直接过来吧。”
乐毓停顿了下，“好。”
说完，她挂了电话，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径直去了卢赫酒店。
卢赫酒店在市中心，从南大过去不到半小时。
程径澜给酒店前台提前知会过，乐毓到了就有酒店工作人员引着乐毓到酒店房间门口。
门铃响了少顷，程径澜才从里面打开。
程径澜穿着酒店浴袍，头发是湿的，戴了副无框眼镜，脸色萎顿，呼吸也有些重。
他没说话，只侧身给乐毓让出了进房间的通道。
乐毓跟酒店工作人员道了声谢，然后才抬脚进入。
程径澜反手关上门，又咳了几声，没跟乐毓说话，径直走到水吧前，拿起一板药扣了两粒丢进嘴里，就着玻璃杯中的水咽下。
乐毓看了他片刻，走到窗户边看着窗外。
过了会儿，程径澜走过来，递了杯水给她，声音嘶哑道：“我听说你们研究所今天回江城了？”
乐毓接过，水是温的。
她喝了口，“嗯，你消息挺快的。”
程径澜手背掩嘴咳了几声，“经沃跟研究所有长期合作，我消息快并不奇怪。”
话刚说完，程径澜又咳了起来，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
乐毓放下杯子，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房间里只剩下程径澜的咳嗽声，从乐毓的视角，可以看到程径澜紧蹙的眉，以及咳得通红的眼睛。
可能是在发烧，程径澜的脸呈现不太正常的红，连唇色也比正常时候要深许多。
终于，程径澜咳得平缓了些，他摆了摆手，说了句“稍等”，又走到水吧前接了杯水喝了两口，然后直接将端了杯水过来。
乐毓走到沙发坐下，程径澜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了下来，两人之间保持着适当距离。
程径澜又抿了口温水润了润嗓子，说：“想问什么？”
乐毓看向他：“四年前，你是不是就开始查智达生物？”
程径澜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淡笑了下：“你就想问这个？我以为你会问一些更有价值的问题。”
乐毓沉默了一瞬，“不知道从何问起。”
程径澜为什么查智达生物？
为什么故意设计自己去坐牢？
所有事情，似乎都绕不开基因改造。
继而，乐毓又在想，当初她跟程径澜的相识相恋，是不是也是他故意设计的？
问题太多，不知道问哪个，所以开口才挑了个避重就轻的。
她跟程径澜大一就认识了，大二上学期临近期末才在一起。
在一起之前，程径澜对她的态度，其实有一个很明显的转折。
在那个转折之前，他们的关系可能有那么少许暧昧成分，但乐毓能感觉到，程径澜并不打算跟她有进一步的进展。
在那个转折之后，程径澜对她的态度有了挺明显的变化，晚上会等她一起离开实验室，会送她回寝室，还时不时会给她带饭带一些小零食。
程径澜把那少许的暧昧捅破了，不久，两人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乐毓以前并未思考过转折产生的原因，现在仔细想了想，她突然想起在那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乐毓：“你听到了我跟沈老师的谈话，所以，你才选择跟我在一起。”
程径澜低头喝了口水，然后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过了会儿，才答了个“是”。
跟着，他看了乐毓片刻，又问：“你生气吗？”
“四年前或许会。”乐毓神色很淡，“所以，无论是跟我在一起，还是估计设计让自己进监狱，到出狱后跟薄亦淳在一起，都是因为基因改造？”
“你为什么查这个？”
四年前，乐毓就察觉到程径澜不过是借她重伤孟智郴，设计自己进监狱。
但她并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
直到去年跟程径澜重逢，然后在雾城，程径澜对基因改造表现出来的关注，她才猜到个大概。
只是，乐毓还是不明白，程径澜做这一切的真实目的。
“为什么？”
程径澜思考了会儿，讥诮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吗？”
乐毓平静看着他。
程径澜说：“乐毓，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不是吗？我想知道的真相，也是你想知道的。”
乐毓看着程径澜的眼睛，“我不相信你，程径澜。”
听到这话，程径澜嘴唇微不可察地嗫嚅了下，反问道：“那你相信谁，蒋慕周？可你就没想过，也许蒋慕周跟你结婚同样有别的目的？”
乐毓怔了下，然后坦然道：“或许是吧。”
程径澜：“你信他吗？”
乐毓没答。
因为她潜意识确实是相信蒋慕周的，但理智告诉她不应该相信，这种感觉很矛盾。
程径澜：“你爱他？”
“什么是爱？”乐毓觉得程径澜这问题有些可笑，“四年前我爱你，但是事实是，我爱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爱不爱，对她而言，没那么重要。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适时，乐毓手机响起，她从包里拿出来看了眼来电，直接挂断没接，将手机调了静音。
然后，她对程径澜道：“我还有个问题。”
程径澜眉骨抬了下，“你问。”
乐毓：“你从智达生物查到了什么？”
程径澜沉吟了两秒，说：“智达生物有一个废弃工厂，人猴就是在那个工厂附近发现的。”
说来也巧，那工厂背后就有一座山，山林植被繁茂，人猴应该是从工厂离逃出来的，之后就躲进了山里。
兴许就是因为这样，人猴才能躲这么久都没能被抓回去，后来阴差阳错被他碰上。
人猴的改造起初应该是很成功的，只是随着时间推移，改造后的人猴身体渐渐出现了各种问题，人猴难以独自野外生存，求生本能驱使他回到工厂。
只是那时工厂已经搬离了，然后才让程径澜遇上。
而那段时间，人猴应该也引起了镇上居民的议论，所以背后的人就安排了人去工厂附近时刻盯着。
程径澜说的，跟昨晚蒋慕周告诉乐毓的吻合，“所以，昨晚你做那些，就是为了取得孟智郴的信任？”
程径澜点了下头：“算是。”
乐毓说：“孟智郴并不会因为这样就相信你。”
程径澜又咳了几声，平息后，喘粗气道：“……看出来了。”
因为断了的那条腿，孟智郴只怕恨不得他死，昨晚也不过是碍于江娅和薄亦淳的面子才有所收敛。
门铃声响起。
程径澜又咳了起来，手指用力撑着沙发扶手，脸因咳嗽胀得通红，见他欲起身。
“我去。”
乐毓起身去开门。
“径澜——”
门外，薄亦淳在看到开门的乐毓后，笑僵在了脸上，随即，连眼神都凶狠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话像是从齿缝挤出来的，透着股阴冷狰狞。
乐毓淡淡看了她一眼，并未回答，转身进去，看向正走来的程径澜。
“我先走了。”
程径澜“嗯”了声，直到乐毓出了房间，他才看向薄亦淳。
“我以为昨晚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薄亦淳嘴角几度抽搐难以控制，最后索性也不再控制，破防质问道：“乐毓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到之前，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程径澜不咸不淡说：“做了什么都跟你没关系！薄亦淳，我们已经结束了。出去。”
薄亦淳双眸猩红，瞪着程径澜看了许久，咬牙切齿道：“程径澜，这都是你们逼我的，是你跟乐毓逼我的！”
说完，薄亦淳愤然转身走了。
上车后，薄亦淳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你不是想报仇泄恨么，现在有个机会。”
“怎么，怕了？”
“不怕就好。”薄亦淳手敲了敲方向盘，看着窗外行人，冷声道：“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他应该愿意跟你合作。”
-
乐毓从卢赫酒店出来，又打车回了南大，然后去了沈静云那儿。
她到的时候，沈静云刚去超市买了菜回来，正在准备晚餐需要用到的食材。
乐毓放下东西，就去厨房帮着一起准备。
“前两天小程来看过我。听小程说，他现在也在江城。”沈静云状似无意提了句，看了眼乐毓，又问：“你们见过了？”
“见过。”
乐毓把洗好的青菜放在篮子里沥水，“其实，来您这儿之前，我刚去见过他。”
沈静云问：“你跟小程还有可能吗？”
“没有。”
乐毓回答果断。
“我想也是。”沈静云叹了声，“其实你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跟小程不太合适。不过年轻人嘛，谈恋爱又不是定终身。”
乐毓停下动作，看了眼正在腌排骨的沈静云，问：“老师，您知道程径澜的家庭情况吗？”
沈静云怔了下，“他以前没跟你提过？”
乐毓：“没有。”
她也从未跟程径澜提过家里的事，自然也没资格要求程径澜提。
“我知道的也不多。”沈静云说：“你知道小程这个人，边界感很强，平时除了学习上的事情，个人私事并不会跟其他人说。不过，我以前倒是听其他老师说过，小程父母都不在了，以前日子应该很不好过，后来好不容易读到研究生，快毕业了又发生那样的事情……”
沈静云声音戛然而止。
她冲洗了下手，看向乐毓：“其实，四年前的事情，我一直想问，小程不是个冲动的人，怎么会动手将人打成重伤？”
四年前她就问过乐毓，但乐毓当时状态不好，似乎也稀里糊涂的。
前两天程径澜过来，她也问过程径澜，但程径澜还是“冲动”那套说辞。
“老师。”
乐毓神色显出几分为难。
沈静云见状，“算了，当老师没问。”
说罢，沈静云将腌好的排骨放锅里蒸，然后便开始烹饪其他的菜。
菜吵得差不多时，外面响起敲门声。
“谁啊？”
听到声音的沈静云露出几分疑惑，“阿毓，帮我看一下火，我去开门。”
乐毓应了声“好”，便专注盯着锅里烹饪到一半的菜。
另一边，沈静云开了门，看着门外站着的年轻俊美的男人，少许怔愕后，问：“年轻人，你找谁？”
年轻人恭顺笑道：“您就是沈静云教授吧？”
“我是。”
沈静云疑惑，仔细想了会儿，还是想不起来眼前这个年轻人是谁。
“你是？”
年轻人笑道：“沈教授，我叫蒋慕周，阿毓是我妻子。”
沈静云惊讶之余，显出几分无措，过了数秒才反应过来，忙招呼蒋慕周进屋。
“进来吧，阿毓在厨房帮我盯火呢。”
蒋慕周跟着沈静云进去，简单的两室一厅，面积不大，估计不到百平，房间装修都颇为老旧，应该有些年头了，但收拾得很干净。
进屋就闻到厨房飘出来的阵阵食物香味。
沈静云接过蒋慕周手上的东西，又盯着蒋慕周打量了番，笑道：“小蒋，随便坐。”
“好的，沈教授。”
沈静云倒了杯水给蒋慕周，说：“小蒋，你先坐会儿，我去厨房看看。”
“沈教授，我帮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