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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大人, 别来无恙。”
这低缓的一句话,将这原本就安静萧瑟的野外衬得更加安静。
眼见着景立手中的匕首已经见了血,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
除了宣禹之外,蒙着面的黑衣人提到在前,俱是一脸警惕地盯着景立看。
景立擒着人后退一步,手上力度未减。
“原来王爷早就怀疑我了。”倒是被当做俘虏的董岸仍是一派镇定, 甚至还笑了一下,“在下技不如人, 以为能蒙骗过王爷, 没想到却被王爷骗了。”
说完, 他看了一眼被景立丢在地上的剑,眸色暗沉。
景立说:“董大人,是你操之过急。”
他说着, 朝旁边僵立着的宣禹暗暗使了个眼色。
宣禹会意,手腕翻转,脚下却是分毫未动。
董岸说:“在下自诩聪明,倒是想知道,王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景立却说:“董大人拖延时间的法子实在粗糙,本王怕是不能奉陪了。”
他这话一落, 抵在董岸颈间的匕首又杀进去半寸,纵使镇定如董岸也不免脸色惨白。
眼见这一幕,立刻有人急声唤道:“大人!”
景立看那十几个人跃跃欲试的模样,平静道:“董大人,让他们退下。”
董岸却吃吃地笑,在这荒郊野岭之中,莫名多了几分阴森诡谲, “王爷不敢要在下的命,在下却不能让王爷活着离开。”
说完,他猛地伸手,要去扯景立的手臂,他的十几名手下也闻风而动,齐齐地朝景立扑了过来。
不想景立早有防备,身子后撤的同时,手上一松,匕首直直下落。
景立长腿一勾,足尖正好触到匕首的刀把上,往前一踢。
小巧的匕首如暗夜里的一抹冷光,闪电一般飞了出去,跟着是噗噗两道穿透皮肉得我声音。
两个黑衣人就这么被一箭双雕的捅死了。
两人的尸体借着惯劲砸出去,又砸倒了两个。
方才景立和宣禹已经解决了几个,这会再度倒下四个,董岸的人只剩不到十个。
董岸眼眸微动,心下暗道不妙。
他知道景立身带旧疾,来了西南之后,又疲于奔波,因此就算功夫不低,也没有多难对付。
他手下人马虽多,却大多都是老弱病残,只能打人海战术。
又怕埋伏不及,因此只带了二十人。
原本想着以二十对二已是绰绰有余,万万没想到景立摊在床上当了三年的病秧子,竟然还这么能打。
他几乎被景立勒得喘不上气来,想让手下不要顾忌一起上,却连个话音都喊不出来。
只能看着他们犹犹豫豫,试探不前。
宣禹高吓一声,“主子!”
景立立刻矮身后撤,跟着只见宣禹长腿一扫,带起一阵粗粝呛人的尘烟。
“咳咳咳——”
被这飞扬的泥尘一呛,有几个离得近的立刻眯了眼睛,而剩下几个还在混乱之中挥刀的,更是好对付。
尘烟散去,众人终于能勉强看清前面的视线。
却发现景立二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他们的董大人也已经被带走。
惟有一阵骏马嘶鸣,渐行渐远。
“追!”其中一人还算镇定,长刀一挥,示意弟兄们跟上。
十几个人好似乌云过境,黑压压地飞快卷走。
眼前只剩一片狼藉,朗月不知何时高挂树影之间。
伏在房顶上的景立终于松了手,几乎要被他徒手拧断脖子的董岸再顾不得别的,直起身,不断地咳嗽。
原本就艰难承受着三个大男人重量的茶摊顶子更是摇摇欲坠,宣禹左右看了一圈,确认安全之后,跳下来,然后对景立说:“都走远了。”
景立说:“他们很快就能发现那是两匹空马,此地不宜久留。”
说着,他又瞥了一旁被他像拎口袋一样拎着的董岸,吩咐道:“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就地安置,天黑路生,明日再启程。”
宣禹应道:“是。”
然后他走过去将景立的匕首和长剑都擦拭干净,递过去,跟着便消失在了漆黑月色之中。
茶摊不堪不重,景立也跳下来,且不忘把董岸一并拽下来。
煮茶的锅灶底下有几根捆柴火的麻绳,景立捡起来,跟着毫不犹疑地将身边的董岸捆上。
眼看着自己就像个牲口一样被对待,董岸苦笑一声,“王爷,没必要这么防着在下吧?”
景立却是挑了挑眉梢,“董大人不必自谦。”
董岸无奈,景立右臂受的伤还未包扎,他走到一旁,径直撕下衣襟一角,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一下。
但是鲜血还在不断外涌,景立拧了拧眉,倒也没拆开重新包扎。
好在宣禹很快就回来了,他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找到了一个山洞。
景立把董岸踢给宣禹拎着,然后三人一道摸进了山洞里。
山洞不大,里面有刀斧和木碗,旁边还堆着几蓬干燥的稻草,看起来像是猎户上山之后临时落脚的地方。
宣禹将刀斧之类的兵器都归置到一旁,省得董岸会碰到。
然后把稻草铺好,让景立坐下。
至于董岸,则被五花大绑扔在山洞最里面,全身上下除了一张嘴,就没有什么能动的地方了。
两人再不理他,各自褪下衣裳开始给自己涂药包扎。
董岸却不愿意这么安静下去,主动开口道:“王爷不至于这么对下官吧。下官虽说今日冒犯了您,但到底有功在先,王爷又何必如此?”
景立没理他,董岸接着说:“您就算恼羞成怒,也不能真的把在下如何,那普安的几千百姓,还在山上等着我回去呢。”
他倒是有恃无恐,宣禹只听着就气得发抖。
景立却仍是没有理会他说什么,反而道:“听说,你和楼宴是同窗?”
董岸霎时愣住,方才还伶俐狡辩的一张嘴,好像就在一瞬间被人糊住了似的。
景立盯着他,冷硬的目光如鹰隼一般强势。
少倾,董岸缓缓一笑,低声道:“原来王爷早已将我的底细摸了个底朝天。”
说完,他闭上眼睛,一副等死的模样,“下官无话可说,王爷请便吧。”
景立见他这模样,却是低低笑出了声,“这回倒是忘了你扔在普安县的几千百姓了?”
董岸仍旧闭着眼睛,眉宇却是稍稍一紧。
景立说:“若是我猜得没错,前阵子本王失踪的消息应当是你放出的吧?”
董岸像是打定了注意,沉默相对。
景立也并不在意,说:“我筹划的这法子虽然不多高明,却也不是任谁都能看穿的,我这一路上都在佯装虚弱,不说任谁都相信,至少那群人也不会这么快,就怀疑到我的头上来。”
“望川里有你的内应,”景立穿上衣裳,将衣带整整齐齐地系好,他的声音平稳,好似只是在说今天中午吃了什么饭一样轻松。
“谭正清是个莽夫、何益昌是个蠢货,剩下一群见钱眼开的小喽啰。”景立一个一个排除,最后道,“蒋赟。”
他说完稍稍一顿,果然见董岸的脸色变了变。
景立说:“看来他的势力的确不一般,不止户部有他的人,西南边陲也能控制。”
“可怜景回当了快二十年皇帝,到头来朝廷都要被人架空了,却是毫不知情。”
这下,就连一旁的宣禹脸色也是一变。
方才这么久,他听着两人对话都是云里雾里的,这回终于绕明白。
他不由得瞪大眼睛,跟着景立勾唇一笑,问:“看来本王这七皇兄,多年不见,仍是别来无恙啊。”
景立的七皇兄,景卓。
先帝与孝宁皇后嫡子,亦是废太子。
在他领兵谋反的那一年,被先景庆帝囚于西宫,而后自生自灭几十年,再没有了这位的消息。
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景宣帝登基之前,除了有一位冠绝当世的景立。
还有一位曾把控朝局二十二年的太子殿下。
纵使他后来被废,先前的势力却不是假的。
景回继位之后只顾着提防景立,倒是灯下黑的把景卓忘到脑后去了。
董岸终于开口,“怪不得都赞楚王聪慧无出其二。”
他忽然有些好奇,“王爷是怎么觉察处在下异样的?”
景立说:“董大人谬赞。”
“当日你我都在普兰县,你却非要回寨子取东西,又正好出现在绥绥的房里,被贪婪好色,且与你有仇的张二看见,后来十三取纸墨,整个寨子只有你书房有,偏偏有那么巧,你书房里有人把他当成贼人,纠缠许久,若非绥绥身带防身之物,只怕当时已经命丧于山寨。”
“你知道我给绥绥写了信,也知道以她的性子必定会回我书信,是不是?”
董岸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都是王爷的猜测罢了。”
景立说:“这自然是我的猜测,起先,我也觉得是皇帝派来的人。”
“可后来我们离开山寨归队路上,却没有遇见一个埋伏之人。我知道你是怕穷追不舍,被我察觉到异常,殊不知正是这一点,让我确信那日的刺客不是京城来的。”
董岸一怔,俊朗的眉梢微微蹙起,似是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句。
景立说:“景回对我忌惮入骨,才不会怕暴露杀手来路,若那日的人真是他,他必定不会在路上放过我。”
“董大人,有时候想的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董岸却问:“你既知我是敌非友,为何还要和我合作?”
景立说:“我以为,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董岸怔住,不说话了。
董岸出身微寒,甚至因为穷,前三年都没有攒够进京的盘缠,错过几次科考。
后来又因为毫无门路背景,即便高中榜眼,也只能被打发到边陲小镇。
当时和他一起发配出京的还有一人,是当年的状元。
他当时觉得很奇怪,只因这位新科状元郎并非寒微平民,而是正经侯府出身。
两人一并下放到云州,又因年岁性格相仿,很快结成无话不说的好友。
他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一家,因为曾是楚王一党,才被皇帝所不喜。
两个年轻人具有盖世才华,却因为一些可笑的原因,被耽搁了整整六年。
六年后,两人从云州调往同州。
一个是普安县令,一个是县丞。
后来,好友被调回京城,他便顺理成章地填补了县令的空位。
彼时,据他金榜题名已经过去了八年。
从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变成了圆滑勤恳的父母官。
他甚至想过,哪怕一辈子留在这苦寒之地,也不算是没有作为。
却不想去年旱灾,今年涝灾,朝廷只顾着自己奢靡享乐,却不顾及边陲百姓的死活。
他亲眼看着那些熟悉的、苍老的面孔因为穷困、活活饿死在他的跟前。
而皇帝后知后觉拨下的那一点抚恤银,也很快被蝗虫似的贪官污吏,蚕食殆尽。
他彻底失望,南境蛮夷来犯,将他苦苦建设了两年的普安几乎踏平。
走投无路之下,董岸带着剩余的百姓上了山,干脆当了土匪。
此举虽然荒唐,却到底是解决了钱米药粮。
他丢了官,却护住了这一方百姓。
正在此时,他收到了旧日好友的来信。
彼时好友已经从一方小吏升至翰林院为官,按理说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他写来的信却将他维系了二十年的忠君念头彻底推翻。
董岸终于想明白,这样昏聩的朝廷,他又何必愚忠。
后来,一封封书信往来之后,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悄悄从京城递送到西南,供他趋势。
只是独木不成林,这一点点的人手不足以重建普安,惩治贪官。
于是,董岸把念头打到了景立的身上。
景立果不其然将半数人马都借给他,百姓有了粮有了水,朝廷的赈灾银也被他们顺利偷了出来。
情景一片大好,他又有了上峰官员贪污的证据,只要顺着书信递给京城,景立便是再也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他本就是自家主上登位路上的一颗眼中钉罢了。
但是这些话董岸自然是不会说的,但是聪明如景立,又何尝不明白?
他明知最后会被过河拆桥,仍愿意和自己合作。
他是过于自信,还是……
董岸心思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蓦的,他忽然想起什么,好奇道:“在下还有一问。”
景立淡淡道:“你说。”
董岸说:“方才那二十多个人,王爷如何能认出我来?”
景立勾了勾唇,似是想笑,眼底却是一派冷漠。
他手腕翻转,手中匕首挽出一个凌厉的剑花。
他说:“这一招,是我教给楼竟的。”
董岸登时怔住,他那位状元旧友。
正是楼竟的弟弟,楼衡。
而自己这功夫,也尽数为楼衡所教。
但他不知道的是,楼竟死前,就是被这一招一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