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内库工坊的事情?
听到刘宪这话,范闲顿时来了兴趣。
他两次下江南,一次因为时间紧急,一次因为俗事繁多,都还没接触过内库的工坊,没想到第一次接触到它,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详细说说。”范闲朝着刘宪扬了扬头。
“是。”
刘宪拱手行礼,捋着思路道:“小范大人知道,我这个漕运御史,主要管的就是水路上的事情,可是自从我来了杭州,便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说到这儿,刘宪卖了个关子,朝着范闲问道:“小范大人可知道,杭州北城墙外是什么地方?”
北城墙外……
范闲眯起眼睛,思索起来。
这次下江南之前,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甚至将整个两江的行政、地理图刻在了脑子里,很快便找到了有关杭州北城墙外的记忆。
“是翠带河,大江分支,乃是杭州城北部,连接阳州、杭州通往东海的重要水路航线之一。”
范闲很是笃定地回答着。
“小范大人的说法没错,”刘宪点了点头,而后面露苦笑:“可事实上,从六年前开始,这条水路的杭州段便废掉了,也就阳州城内的那一段,还在用着。”
“废掉了?”范闲眼皮一跳,疑惑道:“据《庆国博物志》记载,这条水路每年运载的船只货物总计价值,足足是杭州府税收的一成,阳州府税收的两成,这样的黄金水道,怎么会突然废除?”
“可它的确被废除了,而且不是官府强令,是商人、百姓的自发行为。”
刘宪抿了一口茶,见范闲的神情有些不耐烦,不敢再卖关子,直接道:“从六年前开始,翠带河杭州段,经常会有鱼虾离奇死亡,沿线百姓也会莫名其妙得一种被当地人称作‘鬼吃魂’的怪病。”
“江南路的官员、名医都曾调查、治疗过,找不出来毛病,当地人便认为是水里住着龙王爷,不喜欢百姓在边上打扰,更接受不了有船只航行,走在他的头上。”
“由此,沿岸百姓开始立龙王祠、搬离翠带河两岸,更在上下游设卡阻止商船通过。”
“民智未开啊……”范闲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对百姓们的行为下了评价。
刘宪对翠带河沿岸百姓的描述,让他有了一种前世那些封建迷信故事的既视感。
龙王爷?这是等着有人做西门豹?
他抬头看向刘宪:“沿岸的官府,就听之任之?”
“这怎么可能?”
刘宪摇了摇头,紧接着苦笑又加深了几分:“沿岸的官府倒是真制止过这种愚昧行为,甚至还爆发了几次冲突,但奇就奇在,百姓们搬离两岸之后,虽然鱼虾还是一茬接一茬地死,但人却没有再得怪病的了。”
“正是因为如此,百姓愈加确定了龙王爷的说法,甚至不惜用命来阻止商船过卡、官府调停,须知民心如水,可载舟亦能覆舟,官府也不敢将百姓逼得太紧,只好就此作罢,商船也选择了绕道而行。”
刘宪说得嗓子发干,又喝了一口茶,咽着茶水看向范闲。
“继续。”范闲抬手示意。
听到这儿,他对着翠带河的怪象已经有了猜测,也知道刘宪为何会说此事与内库工坊有关,但这其中还有不少的疑点,他还得听刘宪详细讲一遍。
那厢,刘宪继续道:“下官到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想要重通翠带河航路,于是对翠带河的怪象进行了调查。”
“没有一味地动用官威与百姓对立,而是提纲挈领,从翠带河的怪象下手在根本上解决问题,刘大人做得不错。”范闲赞许地点了点头。
“要是真能解决,我受小范大人这一番夸赞倒是无所谓,现在……我听着这话只觉得脸红。”
刘宪自嘲地笑着,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调查之后,我发现这一切的源头来自翠带河的上游河口乡,而河口乡比邻内库工坊所在的顺德镇。”
“这也正是我说,这件事与内库工坊有关的原因,可惜内库工坊旁人不得进入,事情查到这一步就断了,我这才来找小范大人帮忙。”
听到这话,范闲心中生出一丝了然。
且不说这内库早晚是自己的,单单自己两江市易司都提举的身份,也可以随意进出内库,怪不得刘宪会找上自己。
而且,根据刘宪所说的情况,这翠带河的问题,是典型的不规范的工业排污导致的环境污染,此事倒也的确与内库工坊有关,也印证了他先前隐隐的猜测。
不过,他还有有疑惑未解,朝着刘宪问道:“内库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座大的工坊加商号,你堂堂漕运御史,可以密折直达天听,会进不去?”
听到范闲这话,刘宪苦着一张脸,皱起了眉头:“我的小范大人,你不知道,这内库二字说着简单,可事实上……唉!”
刘宪叹了口气,起身作揖道:“您还是先和我去看看翠带河,旁的事我们看完之后再说。”
见到刘宪这欲言又止的样子,范闲心中的疑惑更甚,但最终没有说什么,点点头,随着刘宪前往城北,王启年在侧跟随。
杭州城的繁华依旧,范闲坐在马车上,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吆喝声、叫卖声,心中思绪纷呈。
他设想过很多种真正接触内库时的场面,却唯独没想到,最终竟然是以这样一种形式靠近了内库。
工业污染、怪病……
这些字眼汇集到一块,任谁都知道,内库在这件事情上,逃脱不了责任。
再加上向来直接、能干的刘宪,在这件事上也是一副捉襟见肘的模样,让他对日后的内库之行,感觉愈发沉重起来。
……
范闲坐的是没有旗号的余庆堂马车,一路上无事发生,很快来到了翠带河边上。
在刘宪的带领下下了马车,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条宽广的大河,虽然比之凌渡河,声势要少上不小,河水也没那么奔腾汹涌,但也算是罕见的大河了。
在江南之地,这种河流会成为最繁华的航行水道。
只是此时远远望去,河流上下游都是一片死寂,偶尔能见到翻着白肚皮的鱼顺着河水东去。
春日时节,两岸的树木却呈现出凋零枯败的景象,光秃秃矗立着,有乌鸦停在上边,不是发出一声难听的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