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清晨的阳光柔和,让人看着便心生暖意。
东宫的大殿内,炭盆烧得火红,散发着热气,贺宗纬披着狐裘大氅站在暖阁边上,手捧着冒着热气的手炉。
然而,即使是在这许多重的取暖加护之下,他已经如裸衣身处数九寒冬,身子忍不住的哆嗦。
心凉,外物无法解脱。
太子身着飘摇的长袍,踱步走了进来。
看到贺宗纬的样子之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你这是……害了风寒?”
“见过太子殿下。”
贺宗纬先是朝太子行了一礼,而后才苦着脸道:“殿下,臣并没有害风寒,臣、臣是被人给害了!”
“范闲不日,只怕就会取臣的性命!”
说着,贺宗纬又是一个哆嗦。
太子眉头一皱,伸手指着贺宗纬:“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了不许去招惹范闲吗?!”
贺宗纬捧着手炉,连连摇头:“殿下,这次臣当真没有阳奉阴违,是有人查到臣与范闲素来交恶,打着臣的名头与范闲作对了!”
太子坐在暖阁上,蹙眉看着贺宗纬:“仔细说!”
贺宗纬点点头,苦着脸道:“事情要从蟾宫楼案说起,臣当时不知常永望真面目,为了维护这个常师唯一的孙子,与范闲起了冲突。”
“后来,常永望罪行败露伏法,常师闭门不出,此事也就算过去了。”
“可昨日常师找上门来,臣才知道,原来有人冒充是臣的人,挑拨常师与宋师兄去对付范闲,在太平县给范闲使绊子……”
贺宗纬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心中早已打好的腹稿,如数向太子倾诉了一番。
他的话九真一假。
蟾宫楼案中,他的角色并不像自己说得那么光明,不过此事说到底也不过是几个太学学子、京都二世祖们的争端,太子并未留心,他便随口糊弄过去了。
而后来的货郎找上常伦,与常伦、宋文易联手对付范闲,却的确与他无关。
他做事向来知道轻重,所以以往虽然每次与范闲作对都被打脸,可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大责罚。
而这次的事情不一样,太平县那些事情,无论是谁做出来的,庆帝、范闲都会让他脱一层皮。
正因为这样,他在从常伦那儿得到了消息之后,一晚上睡不着,大清早便赶来向太子求救。
太子听完,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勾结地方官,颠倒黑白、鱼肉百姓,这些是动摇社稷的大事,父皇最在意这个!”
说着,他冷冷地看向贺宗纬:“这里边当真没有你的份?”
贺宗纬连连摇头,言辞恳切:“殿下您是知道我的,我怎么、怎么可能自寻死路?”
太子认真地看了他几眼,点了点头。
旋即,太子又苦笑道:“我相信你又有什么用,这件事任你怎么解释,也不会有人觉得你当真清清白白。”
没办法,谁让贺宗纬早些年与范闲针锋相对,蟾宫楼案中又与常伦师徒走得太近。
虽然事实就是货郎用一番话骗住了常伦师徒,可这件事在外人看来,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人们内心中真正合理的解释,永远是贺宗纬指使货郎做了这一切。
贺宗纬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抱着手炉,又无奈又愤恨地咬牙切齿。
常伦师徒,怎么就能蠢到这种地步?!
大殿内,气氛有些压抑。
良久,太子缓缓开了口:“等范闲回京,我摆一桌宴,你当面向他解释一番,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能看出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贺宗纬猛然抬头:“要、要我向范闲赔罪?!”
这世上,他最不想低头的人,就是范闲!
“怎么,委屈你了?!”
太子有些不耐烦,朝着贺宗纬冷喝道:“若不是你在蟾宫楼案中做的好事,本宫何至于出此下策!”
太子这话听着轻巧,话里的意思,却是在怪贺宗纬给他惹上了麻烦。
贺宗纬打了个寒战,手炉险些脱手而出。
他咽了口唾沫,对着太子重重点头:“殿下放心,臣到时一定好好向范闲解释。”
太子眯着眼看了贺宗纬一眼,用力甩了甩衣袖:“下去!”
贺宗纬知道太子动了真火,不敢多说什么,行礼后转身,朝殿外走去。
“慢着!”
他才走几步,太子便又开了口:“回去之后,不得再与常伦联系!”
这话,太子说得语气极重,带着浓浓的告诫之意。
贺宗纬连连点头:“殿下放心,常师已经知道错了,他不会再与范闲为难,臣也不会再去见他。”
……
常伦知错了?
这是守在城门口的众官员,内心共同的疑问。
今日是小范大人从太平县回京的日子,京都百官早早得到了消息,起了个大早前来迎接。
有的打得是亲朋的旗号,有的声称是为了感谢小范大人帮天子脚下除去一害。
而事实上,大家都是为了在小范大人面前混个眼熟,让小范大人在京察的时候手下留情。
说起来,也许只有两个人是例外。
其中一个,正坐在官道旁的明黄挂饰的马车内,不时有官员上去见礼,车内的人只是命随从回礼。
这位是小范大人的妻子,当朝郡主林婉儿。
而另一位……
“郡主,常老儿到底要干什么?”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一条小缝,林婉儿的丫鬟正望向外边的官道。
官道上,常伦裸着干瘪苍老的上身,背后背着一把古朴的长剑,背对京都跪着。
深秋天冷,他被冻得嘴唇发白、皮肤青紫,面色却坚毅平淡。
不时有人上前问好,他都不做理会。
有人看不下去,想要将他扶起来或者帮他披一件袍子,也会被他赶走。
林婉儿坐在马车的车厢内,看向常伦的身影,若有所思。
丫鬟见自家郡主没有答话,忍不住又问道:“郡主,那些官员都说常老儿是知错了,要向姑爷负荆请罪,是不是真的?”
“真与假,到时候就知道了。”
林婉儿拉下帘子,遮住了车厢内外的视线:“你去备一个炭盆,一件狐裘大氅,给常大学士送过去。”
“啊?”丫鬟一愣,一脸不情愿地道:“我听说这常老儿给姑爷找了不少麻烦,郡主为什么还对他这么好?”
“依我看,就该让他冻着!”
林婉儿脸一板:“小小年纪,哪来的这般歹毒心思?”
平北侯府即将建成,林婉儿操持的事情渐渐增多,此时已经有了些当家主母的威严,她板起脸,丫鬟便缩起了脖子,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脸上依旧写着不情愿。
见状,林婉儿温声解释道:“常大学士与侯爷的恩怨,那是前朝的事情,我们出门在外,一言一行都要展现出侯府该有的度量,不能让人拿了话柄。”
“常大学士该受什么惩罚与我们无关,我们只需要将侯府的气度展现出来就是。”
丫鬟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郡主。”
说着,她瘪着嘴,下车去置备东西了。
不多时,丫鬟将两样东西备齐,齐齐整整地放在了常伦身边:“大学士,秋日风寒,这是我们郡主赐你取暖的。”
留下一句话后,丫鬟朝马车走去。
边上的百官见到这一幕,赞不绝口。
“你看看,这才是气度,郡主胸襟当真宽广!”
“那是,小范大人夫妇,在京都是风评顶好的人物了。”
“常大学士认错,也是应……”
“哐当!”
一道响声,打断了百官的议论。
常伦抬手,将炭盆打翻在地,狐裘大氅扔到了远处。
丫鬟见状,不由跺了跺脚,愤愤地上了马车:“郡主,你看他……”
“辛苦你再跑一趟,重新去备一份。”
林婉儿的声音淡淡。
丫鬟一愣,本能地想要拒绝,想起林婉儿先前的话,默默地下了马车,依命行事。
“哐当!”
第二个炭盆刚放下没多久,便又被掀翻在地。
林婉儿面无愠色,神色平静:“再去备一份。”
哒哒哒……
第三份炭盆没到常伦身边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神情激动起来。
小范大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