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内的余波,范闲并不知晓。
他现在满脑子,都被一件事给充斥着——少阳公主议亲妥当,庆国、北齐结亲已成定局。
这则消息传开的第一时间,京都的礼部、工部、鸿胪寺、太常寺等等衙门,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
本朝还是第一次迎来皇子成婚,迎娶的还是北齐公主,各大衙门小心谨慎,生怕哪里出了差错,做出丢人丢到敌国的事来。
范闲刚回府,便迎来了一位相关人士——太常寺少卿,任少安。
等王启年为双方奉上茶后,范闲开口发问:“任大人此来是有事?”
任少安笑着点点头,拱手道:“小范大人去过北齐,对北齐礼制、习俗有了解,太常寺准备大殿下的成婚仪式,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小范大人。”
范闲没有说话,略带深意地看了任少安一眼。
太常寺掌管皇宗礼制,在大皇子成婚的事上,的确要做不少准备。
不过礼部、翰林院多的是专门研究北齐礼制的皓首大儒,朝廷更有不少多次出使北齐甚至在北齐求学科考而后南下入仕的官员,任少安找自己一个只去过北齐一次的人请教礼制习俗?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范闲起身,从书架上拿起袁宏道给的林党名单,翻找一番后,手指停在任少安的名字上——林党核心,林相得意门生。
心中有了数,范闲重新坐回座位:“任大人,外边都传是范闲推倒了林相,你觉着呢?”
任少安一怔,支支吾吾道:“这……这个……”
范闲淡笑:“任大人今日来到底是干什么的,不妨直说,范闲是个直性子,见不得弯弯绕绕。”
任少安闻言,咬了咬牙。
他将还有些温烫的茶水尽数灌进肚子里,看着范闲开了口:“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任少安请小范大人……放林党一条生路!”
说着,任少安起身后撤几步,朝着范闲深深躬身行礼。
范闲端着酒杯,云淡风轻:“我何时说过,要对林党动手了?”
“啊?”
任少安有些发愣。
范闲抿了一口茶,示意任少安坐下。
待任少安坐定后,他笑道:“是陛下要林党倒,不是范某,范某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
说着,他为任少安倒上一杯茶:“任大人能来找范闲,想必也知道,范闲不是那种人。”
语毕,他笑着看向任少安,眼神坦荡。
任少安与范闲对视几秒,捏了捏手,沉声道:“林党大厦将倾,老师不愿再理会官场纷扰,任少安却不能不想办法为林党谋条生路,助老师保全身后名。”
直到此时,这位太常寺少卿才透露出真实想法。
他也不相信范闲就是推倒林若甫的人,于是冒险前来试探,想要让范闲接纳林党,至于那所谓的请教礼制等等,不过是借口罢了。
“实不相瞒,在任大人之前,也有人请范闲做过这事。”
范闲笑了笑,将袁宏道给的林党名单,放在了任少安面前。
任少安粗粗翻了一下,面露惊讶:“小范大人,这……”
“是袁先生给的,我应了下来。”
范闲品着茶水,平淡地看向任少安:“你呢,任大人?”
“你要我庇护林党,诚意在何处?”
这话说得相当直接,却让任少安心中微微安定——直来直往,总比那些老狐狸云里雾里一大堆话,却始终不肯给个确切的承诺来得好。
天知道他为了林党的生死存亡,这些日子求了多少人!
范闲还是唯一一个明确表示会庇护林党的人。
任少安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范闲的问话,而是反问道:“我想知道,小范大人为何要答应庇护林党,眼下林党和小范大人的关系,可不怎么好。”
范闲推了林若甫最后一把的传闻出来之后,林党与范闲的关系,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范闲拿过林党名单,用手指了上边的几个名字:“林相贪墨、卖官鬻爵,不代表依附他的人便都是些蠹虫,林党当中,称得上君子的人,也不在少数。”
任少安注意到,范闲指的名字当中,也有自己。
他先是感激地朝着范闲行了一礼,而后才道:“下官在林党之中,说话还算管用,可以向那些同僚解释,让他们冷静下来,不要与小范大人作对。”
说这话的时候,任少安心里满是忐忑。
他入仕不久,能做到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全是老师林相的缘故,林相在时,他说话有用,林相眼下自身难保,他在林党当中地位急速下滑,眼下除了给出这个承诺,也没什么能向范闲保证的了。
而显然,这个承诺有些太过无力。
果然,只见范闲摇了摇头:“不够。”
任少安脸色有些灰败,露出果然如此的无奈。
却见范闲又道:“实话告诉任大人,陛下前些日子密旨我准备接手京察,最多半个月,就会明旨百官。”
“此事,由我口入你耳,不得由第三人知晓。”
京察?!
骤然听到如此重要的消息,任少安浑身一震。
他缓缓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范闲:“小范大人的意思是……”
“任大人可以在这半个月,帮我物色些京察中得用的人手。”
范闲说着,指了指桌上的林党名单:“京察中在我麾下立下功,任谁都没那个胆子去动他们。”
范闲这话说得很是霸道,任少安却丝毫不怀疑其中的力道。
手握监察院,又有陛下撑腰,能和太子等人打得有来有回,范闲有这个底气说这话。
眼下,范闲这话的意思很是明确——由他找一些正直、信得过的人,在京察中为范闲做事,而范闲则为这些人提供庇护。
这是一桩交易,一桩对于林党来说绝对划算的交易。
任少安起身再度朝范闲深深行礼:“任少安,多谢小范大人。”
“任大人客气。”
范闲坦然受了任少安的礼,而后又发问道:“林相这次致仕,应当是身边人出卖了他与徐氏的关系,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通过前些日子的渭州案,任少安已经知道了范闲所说的徐氏之事。
此时听到范闲提及,他倒也不惊讶,想了想道:“徐氏的事,我也只知道他们与老师有联系,更深的便不知晓了。”
“以老师的性子,怕是只会让最亲信的人知道详情,若说有人出卖,也只可能是那几个人当中。”
范闲点点头:“烦请任大人将这几人的名字写下来。”
说着,他朝远处的王启年招招手,王启年很快取来了纸笔。
任少安思索着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应当只有这几人知晓了。”
范闲打眼一扫,不是林若甫的亲信谋士,便是管家、近侍。
他收起纸张,重新看向任少安。
“我想问问任大人,京察的时候,我要对致仕的官员动手,可否?”
问这话的时候,范闲笑得很是灿烂,眼底却有冷意,让任少安恍惚间看到了京都血流成河的场面。
他回过神来,连连摇头:“致仕之后,除非谋逆,不得牵扯进京察。”
范闲闻言,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是这样啊,太可惜了……”
语气有些阴冷。
任少安站在对面,心头一阵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