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贵为一州首富,在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上朝着自己几次下跪,老泪纵横。
这副画面,让范闲的心,突然软了下来。
他运转真气,死死扶着徐天麟不让其跪下:“徐先生请起,这件事,我会留意的。”
“只是我现在有要事在身,需要出去一趟,请徐先生耐心等等。”
范闲没有把话说满,对着徐天麟温声安慰道。
前有庆帝严旨,后有范建警告,理智告诉他,就算是因为同情而心生恻隐,他也不能现在就一口应下。
“真……真的?”
徐天麟双眼爆发出浓烈的光芒,直勾勾盯着范闲。
虽然范闲没有把话说死,但也足以让徐天麟激动。
望着徐天麟的样子,范闲能想象到这位走投无路的首富走了多少弯路,吃了京都各大衙门多少的闭门羹。
若非如此,怎会自己一句模棱两可的许诺,便会让他像悬崖边上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
再度温言劝慰了一番,范闲专门找了范府的家丁,送徐天麟回到客栈去。
好在徐天麟身为首富知进退,没有非扯着范闲要个明确的说法之类的。
“大人。”
王启年来到范闲身边,望着徐天麟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位徐首富这些天,只怕已经卑微到了极点,心中除了伸冤,什么都不在乎了。”
“哦?何以见得?”
范闲挑了挑眉,好奇地问道。
王启年笑笑,指着徐天麟道:“大人可还记得他方才穿的衣衫,那是千织堂近两年来最好的成衣,上面的三锁扣四扣眼,穿起来还有一番不为人知的讲究。”
说着,王启年在身上做出几个动作,解释道:“按照千织堂所说,这东西的扣眼,可以随意调节,不影响衣物的美观,九成的商人,会将第一个锁扣扣在最高眼中,意思自己高人一等。”
“而唯有追求端庄的人,才会将第一个锁扣扣在第二个眼中,这样看起来更谦润一些。”
听着王启年的话,范闲若有所思,回忆道:“徐天麟的第一个锁眼有磨损,说明他经常扣在那,但今日,他却扣在了第二个眼中。”
想到这里,范闲摇头苦笑:“陛下的一封旨意,硬生生将一个商人逼得都不敢正常穿衣服了……”
穿着这衣服,若是按照往常来系扣子,在京都的大官面前表现自己高人一等,还有谁会愿意理你?
一旁,王启年低眉顺眼,全当没听到范闲妄议庆帝的话语。
范闲也只是感慨一句,并未多说什么,目送徐天麟离去后,便上了马车,朝城外而去。
他可还没往了,自己今日是要出城去接玛索索的。
路过监察院的时候,范闲进去了一趟,在莫泉那了解到君山会尚无线索之后,叮嘱后者派人暗中一下徐天麟。
毕竟,徐天麟千里进京,告的又是涉及渭州府尹、渭州马贼、徐家一百多口人命的大案子,其中的利益勾连不知道有多少。
这种情况下,难免会有人铤而走险,暗中对徐天麟不利。
而在得到莫泉的点头应答后,范闲便施施然出了城。
万年县驿馆,玛索索住在最好的一处院落内,有着随行的婢女和驿丞伺候,附近守着叶仁、高达两员大将。
如此阵仗,范闲对玛索索,可谓是重视到了极点。
院中,玛索索正坐在秋千上,翻着红楼解闷。
见到范闲到来,她落落大方地迎了上来:“小范大人。”
在万年县多日,她也学会了京都人对范闲的称呼。
“公主,前几日约好了,范某今日来接你进京。”
范闲朝着玛索索做了个揖,态度和蔼。
玛索索轻轻颔首,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虎门关……”
范闲知道她要问什么,苦笑着摇头道:“大皇子或许是军务繁忙,并没有回信。”
离开定州前,他让王启年专门给大皇子送了一封信说明玛索索的事,按道理说,大皇子的回信早该到了,可却一直没见到。
闻听范闲这话,玛索索螓首微垂,但旋即又抬头笑道:“无妨,他不回信,我便去虎门关见他。”
虎门关……
范闲目光闪动,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公主或许,不需要去虎门关了……”
范闲站在玛索索面前,将礼部议亲、庆帝有意大皇子与北齐少阳公主联姻的事情,详详细细向玛索索讲了一遍。
“撕拉——”
便见玛索索一个颤抖,手中丝薄绣帕被扯裂了一道口子,她整个人的俏脸,更是瞬间变得煞白,毫无血色。
“公主……”
几个婢女见状,连忙上前,将玛索索扶着坐下。
玛索索双眼失焦,双手紧紧攥着被撕裂的绣帕,全程宛如提线木偶一般。
良久,她才恢复了些许神态,怔怔地看向范闲:“那位……少阳公主,是什么样的女子……”
范闲拱了拱手,沉声道:“乃是北齐太后的小女儿,声名不显,今年七月方才及笄。”
闻言,玛索索凄然一笑,转头望向方才被她放在桌上的红楼:“无价之宝珠……胜过鱼眼睛良多……”
这是红楼当中,曹先生借宝玉之口说出的一句话:女孩未出嫁时,是光彩夺人的宝珠;待到出嫁后老了,便是鱼眼睛了。
玛索索此时用悲凉的语气说出这话,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这笔糊涂账,算是理不清了……
范闲心中暗叹一句,站在一旁不说话。
又是良久的沉默之后,玛索索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小范大人,烦请带我入京都吧。”
“哪怕是鱼眼睛,我也得发出点光,让他能多看一眼。”
说话间,玛索索拳头死死握住,脸上竟生出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志气。
范闲深吸一口气,长长作揖:“是,请公主移驾。”
同样是公主,少阳公主乃是北方强国北齐太后爱女,身份尊荣,谈婚论嫁也只有大皇子这等大国皇室的嫡亲血脉的正室,才能配得上。
更是得提前几个月,就由两国的礼部、鸿胪寺开始做繁琐浩大的准备。
而玛索索,不过是一个在中原人眼中上不得台面的西胡归化部落的公主,在定州时地位尚可,入了京都,没人会高看一眼,甚至都不会在乎。
这一点,在范闲将其从定州带离,不管是叶重、刘府尹,还是京都的庆帝、都察院都没有提一个字,便能看出来。
大皇子的西胡姬妾而已,说到底与府中亲信婢女没多大差别,若非要靠她联络瀚帖儿部落的感情,她的生死,都只是小事。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这种想法自然很让人悲哀,但此时,却给了范闲不小的便利。
他带着玛索索的车驾直入京都,畅行无阻,一直来到了置备好的小院当中。
这座院子处在范府两条街外,地段极好,是范闲专门为玛索索买的。
安置好的几天,他生怕玛索索受到大皇子成婚的冲击,每日里带着婉儿前去陪这位西胡的公主。
几日下来,玛索索并无异样,反倒因为兼通中原与西胡的文化,与婉儿成了一对闺中密友。
见到这状况,范闲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每日出府时,都能看到徐天麟守在府门不远处行礼,许是因为害怕失去自己这根最后的稻草,也不敢上前多问。
范闲见到这一幕,心中难免有些不好受。
如此,四日时间过去。
九月七,一封召范闲进宫的圣旨,打破了范闲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