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一贯的着急并不意外,毕竟“药膳桉”的查证已经展开。虽然他自觉事情安排得还算妥当,但锦衣卫要是真打算彻查到底,他安排的那几手也未必管用,一些可作为证据的东西虽然过了几道手,但最终还是能被人顺藤摸瓜找到他这儿来的。
所以沉一贯必须走得快点,否则一旦事情曝光,到时候就算高务实想放他一马,恐怕都不方便操作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非常重要,沉一贯也想通过今天的认怂搞清楚一个疑点,那就是他派人去新郑意图刺杀高拣夫妇的事情,高务实到底知道不知道。
按照沉一贯的想法,如果这件事真的被高务实知道了,甚至还在手里捏了证据,那高务实今天就不应该放过自己。反之,高务实如果肯放过,说明这件事并未被他发觉,或者即便有所怀疑,但却未能掌握证据。
在这件事上,沉一贯终于犯了正常人都会犯的错误。一个正常的明朝人得知有人意图行刺自己的父母,那肯定是要怒不可遏的,而且也有足够的理由借此扳倒对手——毕竟是在大明朝,你把孝字摆出来,又是个受害者身份,那就连皇帝都没法说你不对了。
但沉一贯万万想不到高务实不是个“正常的明朝人”,他虽然也恼沉一贯这手段过于卑劣,但却不至于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反而是选择把证据留好,等到需要的时候再一并抛出。
对于高务实来说,沉一贯主要是想通过此事逼自己丁忧,而杀父杀母毕竟只是犯罪未遂,还不至于让自己愤怒到失去理智。这更多的是一个把柄,是一个随时可以抛出来将沉一贯置于死地的炸弹,既然如此,那就应该留在最需要的时候。
和火器时代决定战场胜负的条件一样,单位时间、单位范围内的火力投射量才是关键,所以这种把柄不必急于一时使用。
当然,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如果沉一贯不主动作死,其实高务实本来就不愿意现在弄死他。而且,从沉一贯今天的表现来看,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
如何看出沉一贯发现了这一点?因为他今天特意暗示了高务实如今酷似霍光。
沉一贯是在赌,赌高务实并不愿意现在就真的往霍光那个方向走。
而且,霍光之所以能成为后来那个可以主导废立的超级大权臣,至少需要三个前提:第一,武帝不在了,而他是首席顾命;第二,金日磾、上官桀、田千秋、桑弘羊等同为顾命的大臣被他一一清除;第三,始终牢牢掌握军权,同时让太后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的任何行动进行政治背书。
这三个前提,如今高务实并不能达成,尤其是“武帝已死”、“太后背书”这两点。
现在的高务实,权柄、威望都已经远胜武帝死前的霍光,但是正如他今日自己所言,他所立下的所有功劳,大头都必须记在皇帝本人的头上。
那就意味着如今高务实的威望虽高,但皇帝的威望更高——他万历天子才是中兴之主,高务实顶多只能算是中兴名臣。所以,皇帝一日还在,高务实就一日不可能真做霍光。
但是,沉一贯之前的行为却是在把皇帝往死路上推,这看起来就有点不符常理了,肯定有些原因。
什么原因呢?
原因至少有三点:其一,大明朝的皇帝,迄今为止长寿者不多,而今上的龙体看起来也没多好。沉一贯认为就算自己不暗中出手,皇帝也肯定活不过从来没有旷工记录、动不动就能领兵出征的高务实——即便他俩同岁。
其二,皇帝如果驾崩在前,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首席顾命必是高务实无疑,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选。更可怕的是,参考高拱当年的表现,极大概率在皇上驾崩之前还会再来一次公开背书:“万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那就彻底完犊子了。
其三,如果一切按照当前的局势正常发展,储君之位必将落入皇嫡子手中,而高务实才是那个坚持要等皇后娘娘诞下嫡子才可以立储的头号功臣,那么将来皇上一旦驾崩而李太皇太后也不在了的话,“太后支持”这一条对高务实而言简直十拿九稳。
如此,朝中大权势必完全操于高务实之手,“霍光”之势顷刻大成。
当然,这里没说军权问题,主要是这一条简直不必说。
京师之兵虽然按道理说得有三支:锦衣卫、净军、禁卫军。
但是,哪怕三岁小孩都知道,锦衣卫探查情报可以,站岗宿卫、出行警跸也没问题,但是你真要他们去打仗么……那还是算了。
说净军,那就得先说这支部队的性质。“京畿民家羡慕内官富贵,私自阉割幼男,以求收用。亦有无籍子弟,已婚而自奄者,礼部每为奏请,大率御批之出,皆免死,编配口外卫所,名净军。
遇赦,则所司按故事奏送南苑种菜,遇缺,选入应役,亦有聪敏解事,跻至显要者。”
简单的说,如果不是有“自阉”这个前提,大致上与宋朝动不动就收纳流民为厢军类似,主要是作为维稳手段来使的,免得他们游手好闲从而生事。而收拢了这批人之后,绝大多数人也不是真的就从军了,而是去“南苑种菜”,只有“遇缺”才会真被选入应役。
但是,即便应役了,这支人马本身人数也很有限,毕竟他们在京师的作用比较有限,很多时候也就是守守皇宫大内、皇子王府什么的。
其人数最多的时候还是在嘉靖末年,那时候因为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太多,不少人自己割了子孙根跑来参加净军,使得净军最多时竟然在编两万左右——当然,大部分还是在“南苑种菜”。
所以,这支人马虽然名义上是御马监直属的一支核心武力,但它核心的关键在于身份,而不是武力真的靠得住。
现在朝廷中枢真正的核心武力其实就一支:禁卫军。
这支强军如今号称天下第一军,随便出动一小部分南下,就吓得号称拥兵十万的作乱漕军自我瓦解,威慑力可见一斑。同时也可以说,谁掌握了禁卫军,实际上就掌握了京师军权。
如今皇上还在,禁卫军的调动需要他的半枚虎符,而且皇帝本人有足够的威望,所以无需担心禁卫军的忠诚问题。
倘若皇帝不在了呢?那半枚虎符就算不是高务实亲自掌握,也肯定会落到王皇后——或者说王皇太后的手中,那和落在高务实手里也没多大区别。
更何况如果真有什么万一,考虑到如今的禁卫军司令是麻贵,以高务实在军中和麻贵心目中的威望,他高某人只要想矫诏,跑到京北大营说一句——甭管是说奉了先帝遗旨还是奉了太后懿旨,总之这七万禁卫军谁会跳出来质疑?
在禁卫军的真正建立者、战无不胜的天下第一文帅面前,谁t敢质疑啊!高平陵之变时司马懿啥玩意都没有,只是拿下了司马门,你看还有禁军质疑他吗?
高务实现在的底牌可比司马懿那会儿厚实十倍不止,可以说只要今上不在,那禁卫军的京北大营就能随他的心意来决定到底是姓朱还是姓高!
所以沉一贯根本不考虑军权这一块,他知道自己当时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皇帝还在、太子未定的窗口期,赶紧先把高务实逼得丁忧守制离开京师,然后再让皇嫡子意外夭折、皇帝意外驾崩,最后顺势把皇长子推上大宝!
彼时皇权在手,赶紧把麻贵给换了,事情就基本算是定下来了。这个时候如果高务实还想反抗,那可就是造反啦,沉一贯不认为高务实会这么做。可以说,沉一贯的计划非常精妙,如果一切顺利,他的确能完成惊天逆转。
只不过,正如高务实不喜欢在作战中把战术搞得异常复杂的道理一样,一个计划如果过于复杂,那么它在其中任何一个环节掉链子都会让整个计划失常乃至彻底作废。
沉一贯的问题也果然出在这儿,高务实虽然没有完全掌握他的计划,但只是随便在中间一两个环节勐然出击,他那整个计划就如同被蚁穴掏空的大堤遇到勐然拍至的巨浪,哗啦啦一下全垮了,垮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当赌徒就要有一把输光的觉悟,沉一贯有这样的觉悟,但他到底不是寻常赌徒,在一阵慌乱之后,还真被他找出了“生门”:我现在已经是你最后的政治对手了,如果我也被你打垮,那这朝廷可不就是你高阁老一人说了算?
可是,这朝廷它到底不姓高啊,皇上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出现吗?你又真的打算要和皇上明争这天下之权吗?
沉一贯决定最后再赌一把,就赌高务实是一个谨慎惯了的人,是一个不会在“武帝”面前表露任何权臣心迹的人。
他赌高务实就算真要当霍光,首先也得等武帝驾崩,等武帝给他做政治背书,然后才会逐一清除其他威胁自己的顾命大臣。
他赌高务实已经胜券在握,所以不会轻易冒险,必然会选择最为稳妥的权力获取之路,让一切过程都显得行云流水、理所当然,最终实至名归。
沉一贯赌对了。高务实果然同意他南下泰山,甚至还指名道姓让他再走远一点,干脆去南京整理南京皇宫。
这是发配吗?可以说是,但沉一贯很满意。
与申时行、王锡爵他们不同,沉一贯看似为心学派所做的努力,并不是真的对心学派击败实学派还抱有多少幻想,他只是把心学派作为自己的权力基础,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对于沉一贯这样的人来说,只要能让他掌握大权,就算摇身一变成为实学派中之人又如何?
道统?道统能当饭吃,能当权用吗?
心学派就算拿了道统,可如果他沉一贯不能因此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明元辅,那这道统有个屁用,和他有个屁的关系?他可是宁可牺牲儿子前途也要保住自己前途的慈父啊!
现在虽然认怂,但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自己在内阁的位置保住了,两年过去之后,皇上泰山封禅完成,自己作为封禅首倡,势必被志得意满的皇帝陛下视为大功臣,那么就仍有机会东山再起。
而届时,高务实作为皇上能够封禅泰山的主要功业提供者,肯定也会被再次拔高地位,到那个时候……嘿,没准他自己就已经走到了飞龙在天的那一步,亢龙有悔已经在前头朝他招手了!
沉一贯目视飘然而去的高务实,明明自己已然处于“退避三舍”的境地,却依然得意地轻哼了一声。
不过,高务实的神情却也很轻松。他出得沉一贯的值房,面色澹然地回到自己值房,把熊廷弼叫了过来,让他去问几道奏疏的司礼监回文到了没有。
今天有几道奏疏是高务实特别关心的,包括军制等级改革(甲乙丙种分级制度)、辽东与江南赈灾等几个议题。
这是高务实的一贯做派,他很少因为政治斗法而影响手头正在处理的政务,不过熊廷弼的回答却让他稍稍皱眉。不是熊廷弼自己有什么问题,而是他告诉高阁老,司礼监没有回文。
不过,高务实的眉头很快又释然地松开了,因为熊廷弼说了原因:“据闻,因为王安自尽之故,司礼监目前有点混乱……皇上给了王安不错的礼遇,司礼监恐怕要大操大办一下了,而陈掌印无论如何也是王安的举荐人,少不得也要忙上几天。”
这倒也是,道理上的确如此。不过高务实还是有点不悦,因为军制等级改革虽然等上几天也无所谓,但是辽东和江南灾情却等不得,他这个户部尚书对此还是很有责任心的。
“派人通传一声,就说我要求见皇上。”高务实吩咐道。熊廷弼没说多话,立刻应了下来,但是他才刚走到门口,便迎面撞见几位司礼监的小黄门前来传达皇帝口谕。
熊廷弼让开路,请他们进了高务实的值房,领头的小黄门先挺起胸脯宣道:“皇爷口谕:请高阁老至东暖阁商议要事!”然后又马上弯下腰来朝高务实行了个礼,满脸赔笑道:“皇爷已经等了一会儿了,高先生是否立刻移步东暖阁?”
高务实听了立刻起身,但马上顿了一顿,诧异道:“在东暖阁?”
小黄门连声应是,高务实微微蹙眉。
朱翊钧的习惯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如果是在西暖阁宣召臣下,那多半是政务;如果是在东暖阁宣召臣下,那多半就是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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