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的赵卿言却不知道皇后和他皇兄作何揣度,真的去大内晃了一圈,又溜达到了麒麟阁门口。
“欧阳大人,包大人没来吗?”赵卿言拄拐走入麒麟阁,向伏案整理的五旬老者询问,态度随意但也不失恭敬之意。
欧阳修抬头,对他微微一笑,道:“他病了,已经回家休养半个月了。”
赵卿言怔了怔,问道:“是吗?我真是越发的懒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也不知道。”
欧阳修颇为赞同的道:“小王爷仍旧如此有自知之明,可喜可贺。”
赵卿言知道他在开自己玩笑,也不在意,问道:“你去看望过他吗?我打算取点什么人参啊灵芝的给他送过去,他不会骂我吧?”
欧阳修道:“那可说不准。或许他认为小王爷拿着朝廷的东西假公济私,尸餐素位呢?”
赵卿言有些为难的问道:“那你说怎么办?他病了这么久,一大把岁数,我不看望一下不合适吧?总要拿点东西去的,包大人喜欢什么?我送上几石大米?前几天刚送来的蜂蜜?我还弄到了一根上好的鹿鞭,但他好像用不到?”
欧阳修含笑看着他在那里自言自语,末了,道:“好了,我今天回府之前陪你一起去一趟,你就带点他需要的补药吧。”
赵卿言开心的道:“那就谢啦,晚上我请大人吃饭?”
欧阳修重新拿起毛笔,道:“不用,我反正也打算哪天去一次,我这还省了一份买补品的钱。”
赵卿言道:“哦,那大人忙吧,我去查点东西。”向屋内的其余人点头为礼,然后进入里面存放档案的地方。
三个时辰之后,赵卿言抱着一大沓档案走出来,在门外坐到轮椅上,直奔竹园,放好档案然后去太医院取了一些补品,回到麒麟阁找到准备离开的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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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卿言和欧阳修跟在一个老仆的身后缓步而行,看着这可谓“家徒四壁,环堵萧然”的府邸,赵卿言忍不住感叹道:“包大人可真是清正廉洁,两袖清风啊!”听着看着他都像是在称赞,但欧阳修却直觉他话里带着嘲讽的意味。
“小王爷说笑了,包某的住所自然无法与齐王府相比。”略显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回头看见一人,直观感觉只有两个字“真黑”,再仔细端详才看到一张五官端正,神情严肃的脸。
赵卿言拱手为礼,道:“人各有志,我就想当个逍遥快活的自在王爷,不像包大人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包拯问道:“小王爷是在讽刺包某?”
赵卿言奇道:“包大人何出此言?我只是觉得我为人处世的想法态度和包大人有所差距罢了,顶多算个政见不合,怎么会因此讽刺于大人?大人将赵某看的也忒无聊了。”
包拯看了眼旁边含笑不语的欧阳修,让老仆给他看座上茶,然后才道:“为官之人于政见未免会有所分歧,小王爷虽是挂着虚名,至少玩乐之外对枢密院的事也上心,比起另外一些玩忽职守的人要强了太多太多。”毕竟同为枢密副使,对彼此也没有太多的排斥疏远,心中有事也就抱怨出声。
赵卿言微笑道:“还是文人惹的事,皇叔重文轻武,文人尽日便是含沙射影、墨诛笔伐的,朝堂上整日争吵不休,也亏得我不用上朝,不然我的病就更得厉害了。”
二位“文人”相对一笑,欧阳修揶揄道:“我可是记得小王爷一直是自诩文人墨客的存在呀。”
赵卿言道:“没有的事,我要做的是温润如玉的君子,趁着父王不注意,找上壶美酒,边喝边看着美人舞剑,感受一下李太白‘弹剑作歌奏苦声’的感觉。”
欧阳修颇为意外的“啧”了一声,道:“我本以为你要说说《将进酒》那样的壮志豪情潇洒不羁呢,没想到你冒出来这么一句。”
包拯低吟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顿了顿,道:“你居然喜欢这样的诗,真的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赵卿言笑问道,“怎么?二位觉得我生来就是王爷,‘摧眉折腰事权贵’根本与我无缘,所以我喜欢这样的诗很令人惊诧?我倒觉得这诗好的紧,洒脱快活。”
欧阳修点头道:“的确有点这种想法。在我看来,你应该和叔原一样,家境殷实,地位优越,所以舞文弄墨、游山玩水就是生活的全部,那样也是洒脱快活。”
赵卿言愣了一下才问道:“叔原?你说晏几道?也有道理,我与他倒当真是有几分相似。快活是有了,洒脱却未必。他啊,晏丞在时倒未如此,这几年却是有几分想不开,原先的颖悟绝伦也削减了几分。”
叔原是晏几道的字,而字是同辈之间较为尊敬的称呼,欧阳修这一把年纪,却这么称呼晏几道这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他当然要发愣。细想过后也就明白过来,一向以晏殊门生自称的欧阳修,对晏几道以平辈之礼相称,也并无不对。
包拯道:“像你们这样的贵介公子,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又甚得父亲怜爱,加之自身也足算得上才华横溢,人生也没经历过什么坎坷艰难,没有了父亲照顾,自然局促彷徨。”
赵卿言莞尔,道:“能让包大人金口称赞,可是莫大的荣幸啊。晏七公子七岁成文,十四岁科举进士,才华又岂是‘横溢’?若说杂学,我倒真是不逊与他,吟诗作赋这般本领我可真真是自叹弗如。晏丞儿子全是凭真才实学考得高榜,我父王这个儿子却是实打实的靠父亲呀。但说实话,我要有他那样的一个爹,做梦都能笑醒。”
欧阳修好笑道:“说着你自己,怎么又扯到父辈身上了?”
赵卿言道:“晏丞可是我最崇敬的诗人之一,那种父亲当然令人羡慕。父王是军旅出身,家里也没个兄长与我讨论诗文,无聊得紧。”看了眼包拯,打趣道:“我这人最喜欢文人雅士和诗词歌章,和某个喜欢屈原陶渊明范仲淹的人可是不一样哟。”
包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崇敬他们。”
赵卿言促狭的笑道:“胡猜的。你总说我们这些纨绔子弟不知人间疾苦,百姓艰难,那‘先天下之忧而忧’完全是形容包大人的不是?”
包拯道:“这话到了你嘴里怎么听着这么贬损?”
欧阳修仍旧含笑不语,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笑容微僵,慢慢咽下了茶水,不动声色的将茶水放回桌上。
赵卿言忍笑道:“大麦茶是下火的,老人喝点比较好。”
欧阳修干咳一声,道:“我还是习惯喝绿茶。”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我还不算老人,不过包大人还是算的。”
赵卿言笑道:“那倒是,我还看见王大人送过你一包庐山云雾,那可是好东西啊。”
欧阳修一愣,问道:“你怎么看见的?”
赵卿言想了想,道:“我忘了,好像是从哪位堂兄那里得的?好像是九叔家的谁听说他爱喝绿茶,所以送了他一小包。”他口中的堂兄自然是指信王的儿子。仁宗、焕王无子,齐王只有他一个独子,唯有信王膝下有几位男丁。
包拯道:“没想到王大人那般严肃的一个人还蛮有心的。”
赵卿言道:“王大人心高气傲,也没听说服过谁,连欧阳大人也被气过。能将这般珍贵的茶叶送与欧阳大人,足见大人优秀啊。”
欧阳修无意间将赵卿言的兴头引到自己身上了,无奈苦笑道:“真是褒义的话到了你嘴里听着就贬损了。”
赵卿言浅笑道:“我这是在说你们这辈人才辈出,到了我这辈,就看见一个叔原。”
欧阳修笑道:“那我们这辈你不也就佩服老师一个?”
赵卿言道:“那到并非如此,论上军事政见,连欧阳大人在内,我所敬佩之人是极多的。单论诗文造诣,怕是除了晏丞就是柳三变。”
包拯冷哼道:“一个沙场血染犹自歌舞升平暧昧敷衍,一个名门之后留恋百花自命不凡,当真为官也只会误国误民。圣上一句‘且填词去’也没评点错他。”
欧阳修淡笑道:“人如其名,依小王爷性子,也该想到。”虽无包拯言辞激烈,却也明显含了不满。他虽对晏殊敬意不减,但包拯这一句话也是说到了他的暗伤。至于柳永,虽无深交,但行为举止足令人不喜。
赵卿言一怔,没有答话,垂下了眼。
过了一会儿,欧阳修和包拯对视一眼,也觉说话重了,往年旧事,本也不该将不满往一个当时尚未出生的弱冠青年身上宣泄。何况他们是以臣子的身份向他直言批评嘲讽,若小王爷当真动了怒,仁宗齐王也必当怪罪,算上他们身为枢密副使,上面的那个焕王,一时意气也有些过了。但二人心高气傲,本也自觉没有说错,怎愿向一个晚辈致歉?一时无人开口,气氛瞬间冷了下来,各有所思。
赵卿言抬头一笑,道:“我果真还是不能牵扯政事的,说着只论文学造诣,不算政治能臣,倒惹了二位大人不快了。怪我怪我,本意是来看望包大人身体,结果反而引起了包大人的心疾。算着时间也该用晚膳了,若不介意,我请一起去酒楼吃一顿饭如何?权当我赔礼了,可好?”
二人略加思索,便点头应了,道:“那就劳小王爷破费了。”言罢觉得好像默认了“过错在他”这个方法,自觉不妥,想要开口,又见对方欲要开口,便等对方先开口,一来二去却误了解释的时间。
赵卿言却是毫不介意,带笑道:“从欧阳大人嘉祐五年来到枢密院也有两年了,都没有机会和大人私下吃一顿饭。包大人也是,给我这个面子好不容易呢。”他有意活跃气氛,两人也附和几句,方才的不快就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