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兰一如既往坐在洛建成旁边的红木八仙椅上, 一举一动都优雅自若,养尊处优的姿态显而易见。
洛泱在洛建成对面最靠门口的位置坐下,张佩兰唤她, 她没有回应,只是在片刻后, 还是颔首算是回应。
杨女士不喜欢没有礼貌的人, 这一次算是来做了结, 就当做是最后的尊重吧。
洛建成双手交握摩挲着, 似乎在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张佩兰偶尔抬眸望向洛建成, 洛泱就这样冷然旁观两个人之间眼神打着哑谜。
只是很快,她发现今天洛可竟然没在, 这样的场合最能调侃讥讽她的机会,洛可这样的人可是千万不可能让自己错过的。
洛泱开口,不咸不淡道:“洛可呢?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不来?”
张佩兰心口一紧, 放在膝前的手缓缓虚握拳,微微偏过头不再看着洛泱所在的方向。
洛泱心思敏锐,察觉到了端倪, 直直攫着洛建成,开门见山:“今天是要谈什么,连洛可都支开了, 您不妨直说,我们之间也没有必要拐弯抹角的,浪费大家的时间, 得不偿失, 您说呢?”
客厅里落针可闻, 吴叔经过客厅听到了只言片语, 什么也没说,只是压着声音支开了还在门口等候着的佣人阿姨们,“先生和小姐要谈重要的事情,你们都去忙吧,没有我通知都不要过来这附近。”
他想,今天或许就是时候了,是小姐要真正离开家的时候了。
吴叔缄口不言,默默回到隔壁的房间,等待着。
洛建成居然带着商量的口气,看着洛泱,“阿河啊,回家来吧,之前是爸爸有错,你怎么怨我我都无话可说,但是一个家终归是完整的才最好,你无论如何都是我的亲生女儿,小可也一样,我们有什么事情关起门来在家里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但是走出门去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你说呢?”
洛泱没说话,只是敛眸抚摸着裙摆处垂下的流苏穗子,一根一根,今天的流苏大概是没有提前整理的缘故,盘综交错,洛泱就那样不厌其烦的一根一根挑出来抹平,如此反复着,全身心沉浸在其中。
约许是没有得到洛泱强烈否定的回答,洛建成私心里以为她或许没有那么排斥,有商量的余地,继续道:“下个月有一个慈善晚会,我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参加,都是圈子里的熟人朋友们,很多你也都认识,你也可以试着慢慢接受洛可,你们终归是姐妹——”
“咚”的一声,杯子重重落下,原本光洁的桌面上溅出些许水渍,蔓延成花,顺着桌沿无声沁落进毛毯中。
洛泱睥睨着,喉中冷笑,瞳眸凛然:“这里只有你们,没有我们。”
洛泱顺手将身后披散的微卷长发利落扎起,栗色在光线下折射着金光。
“熟人太多,所以害怕别人知道我们家其实早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吗?呵,那您可真是为洛家着想呢,真是大义凛然,那就抱歉了,别怪我大义灭亲。”
洛泱看起来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并不打算给洛建成开口辩解或是反驳的机会。
“当年你向杨女士发誓这辈子只她一人的时候,浓情蜜意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不该有今天,也不该有洛可的出现,”洛泱微顿,尽量平复下即将波涛汹涌的情绪,“暂且不论你的承诺的含金量和保质期,那当年我母亲的离开,你瞒着我多少,我想你们都心知肚明。”言及此,洛泱毫无避讳的将视线落在张佩兰身上。
都是多少年的老人了,就算是心里怵得慌,面上仍旧一派祥和,自然难看出破绽来。
洛泱也不在乎这些表面的东西。
杨粤的事情,一直是洛泱和洛建成产生矛盾甚至是导致决裂的关键问题。
洛建成眉眼沉重,这一次竟一反常态的一句话都没有出言反驳,半晌,客厅里一言不发。
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沙哑,掺杂着砂砾一般。
“阿河,你母亲的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也很抱歉,可是斯人已逝,你又何必纠结于此呢。”
洛泱觉得好笑,她看着洛建成,眼前这个男人怎么会厚颜无耻到说出这样的话,自己结发妻子的死居然成了一种纠结。
洛泱懒得废话,松开整理裙摆的手,站起来眼神落下。
许久,红唇翕动:“你觉得,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丝毫不知道吗?那我在外面的那九年真是白浪费了。”
洛建成眼眸沉顿几分,鼻息加重。
洛泱斜睨着仍旧端坐在一旁的张佩兰,语气波澜不起:“我只能说张女士好手段,我那时候竟不知道您是早年间颇有名望的心理医生呢,杀人真真是一针见血,久仰大名啊,胡-文-澜-医-生。”
胡文澜,和杨粤一个年代的人,却是个传奇女人,家境本就殷实,从小接受最优良高端的教育,六七十年的年岁里就已是锦衣玉食的长大,堪称人人艳羡却永远也得不到的公主生活。
后来靠着优越的成绩考入英国剑桥大学心理专业,是洛泱的大前辈,洛泱竟一直都不知道她就是自己眼前的张佩兰,胡文澜在剑桥就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没有一张关于她的照片,甚至一丝一毫关于她的消息都没有,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仿佛从来没有在这座校园里出现过。
洛泱能知道胡文澜的真实身份多亏她的恩师richard sh,他知道洛泱很崇拜这个前辈,因为疼惜自己这个关门弟子,不惜各种找人托关系,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了关于胡文澜的蛛丝马迹。
当然最终确定胡文澜就是张佩兰还得感谢她因为对过去自我辉煌的不舍,竟然没有销毁在剑桥学习的证件和心理咨询证,在落灰的阁楼上,洛泱看到了那张写着胡文澜名字的证件,证件照片正是年轻时候的张佩兰,和现在眉眼一模一样。
张佩兰不愧是心理能力一流的前辈,就算是被洛泱当面拆穿,都没有丝毫面色震荡之色,只是微微抬眸,看着她,并没有否认,只是说着:“一个人想离开的时候,任何外力都没有办法成为致命因素,只有她自己可以。”
洛泱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毫无感情的企图从这件事情里将自己摘除的一干二净,就觉得反胃恶心。
这里她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了,站起身来。
洛建成突然起身,拍了拍手,门口出现一群西装齐整的人,背着手,拦在门前。
吴叔听到动静也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这一幕,痛心疾首看着洛建成:“先生,您真的要这样为难小姐吗?太太在天之灵会有多难过!”
洛建成大声呵斥:“还轮不到你来做我的主!今天她不允许踏出这里半步!直到慈善晚会结束之后!”
洛泱不可置信,洛建成全然是已经疯了,没有了理智,限制成年人的人身自由,只需要她稍作手脚,这就是犯法的!
福至心灵,她侧眸落在张佩兰身上,这个女人竟然还能八面不动的坐在那里,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就像一个作壁上观的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一场场闹剧。
洛泱笑了,笑自己之前居然真的被她人畜无害柔弱的模样和行为举止欺骗了,现在看来,以前的自己在张佩兰面前不过是一只蚂蚁罢了,区区一下,就能要了她的命。
洛泱决然望进洛建成的眼里,只是那一刹那,她想要质问他“真的要这么做么”的欲望瞬间被吞噬,他的眼里早已经被愤怒和自己的威严受到挑战的怒火燃烧的情绪,她和他之前的父女情分,在这一刻,洛建成已经做出选择了。
洛泱什么也没说,就那样被一群黑衣壮汉驱使着,带去楼上,吴叔亦步亦趋的想要跟着,却被洛建成严辞喝令不允许上楼去,谁都不允许在洛泱想清楚之前上去看她。
房门被猛力关上,洛泱隔着距离都能感受到背脊处的力量。
她微缩肩膀,手掌攥紧,在身侧不受抑制的颤抖,不停地吞咽着,如入冰窖。
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曾经自己长大的地方竟成了能让她感到恐惧的地方。
她就这样在整理的一尘不染的床边坐下,刚进来前一切通讯工具都被黑衣壮汉们粗暴的收了去。
她垂着眼,看着手上的两枚戒指,眼泪骤然间簌簌而下,无声却长久。
无助感充斥着全身,指尖凉到了冰点,毫无温度,她拼了劲儿的想要将手掌搓热,可越搓,眼泪越漫漶而来,汹涌无尽。
渐渐地,房间里的抽噎声,零碎的透过门缝传出去。
站在门口的壮汉们扭着脖子看向窗外远方,嘴唇不自然的抿在一起。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床上已经濡湿一小片,洛泱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大,越擦越湿。
那种无力感沉重的压在她的背脊上,势要将她的脊柱压弯才肯罢休。
她答应叶故会去接机,却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糟糕,想要帮杨女士要一个真相和道歉,也处理的一团乱,似乎一切事情都被她弄得一团糟,她什么也没有办法做好……
如果她没去,叶故一定会很失望的,他失望的时候总是会皱眉,她不想看到他皱眉。
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也坚决不可能参加家族慈善晚会,她要走。
望着阳台后面唯一被忽视的窗口,洛泱久久凝视,这里是三楼,说高其实也不过如此。
思忖片刻,洛泱试了试门,依旧上着锁,利索的将床单被罩脱下,两角相系,走到窗边,却见吴叔焦急的站在楼下踱来踱去。
洛泱将“长绳”一点点放下,吴叔抬眸看到了她,洛泱有一丝紧张,他终归是为洛家服务的,他若是去告诉洛建成,她也不会怪他。
吴叔赶忙跑进了屋,洛泱无声叹息,正要将绳子拉回去,就见吴叔抱着一床棉被从里面出来,一点点铺在草地上,仰着头压低声音微眯着眼——
“小姐!快下来!后面有一处小门,只有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