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周宿查过《兰亭集序》, 就在学生时代的课文里,只是他很久没有专心学习过, 又哪里记得住?
他家里收藏的字画统统都是因为它们贵得值当, 与他身份符合。他从来没有认真品鉴过,现在想来,那些字画跟着他真是委屈。
原来他的灵魂以及他这个人都是如此乏味和无趣。
好几天, 周宿哪里也没有去,捧着一本兰亭集序坐在窗前看。
澧阳的雨季多情忧愁,每每雨落瓦砾,总是缠缠绵绵悠悠, 如果拉一曲二胡,兴许会叫人肝肠寸断。
周宿用嘶哑的声音逐字逐句读书,其实早已经会背, 却还是不知疲倦一遍遍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弥补上一次的狼狈, 稍微的……离她近一点。
他没有出现在叶青尧身边, 但会每天准备好三餐送到她门外,尽管她不是每次都吃。
他当然也害怕叶青尧会嫌弃, 总会很认真地清洗自己,以至于这双手伤痕累累, 包扎了一次又一次。
“先生,该上药了。”阿银是昨天刚到澧阳的,刚见到周宿那会儿都有些不敢认, 记忆里玩世不恭, 意气风发的周家大少爷居然会变得病态清瘦,像一棵正在枯萎腐朽的树木,在每分每秒里消褪生命力。
周宿摸了摸手上缠着的白纱, 看到血从里头汹涌地渗出来,染红外头的白色。
“先生!”阿银立即提来药箱。
周宿倒很冷静地用剪刀剪开白纱,拉开附在皮肉上的纱。他的力道不轻,却做得慢条斯理,如果不是指尖微颤,阿银真会以为他失去了痛觉。
“……先生又是何必呢,您这样,叶坤道并不知道。”
周宿把剪刀扔到一边,阿银要为他上药,周宿挡开,随意慵懒地拿出药粉洒在手心里,当然是极疼的,阿银看到他额头冒出汗,以及明显紧绷的身体。
“我做这些不是要她知道。”淡淡的语气,他没有多瞧伤口,抓来纱布随意地缠紧,阿银看着他粗鲁的动作,莫名也觉得疼痛。
他大概有些明白周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用这种极端而自虐的方式惩罚自己,惩罚他的不忠和不贞。
“我这样子不能为她做饭了,所以叫你来。”周宿把纱布打个死结,苍白着脸,面无表情地重新拿起书看。
“我教你,就做她最喜欢的酥红豆。”
阿银点了点头,忍不住看向他手里那本兰亭集,因为周宿随时随地捧着看,连他都会背一些。
阿银明白他不是执着书,而是执着他得不到的那个人,想到这次来的目的,阿银犹豫不决,怎么也说不出口,毕竟薛林让他带来的消息,对先生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周宿哪能看不出来:“从昨天开始,你就在欲言又止。”
阿银呐呐地张了张嘴,又低下头。
周宿没有催,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能让阿银犹豫不决的事,八成和叶青尧有关。他不动声色,捏书本的手却慢慢变紧,牵动伤口,疼到了心里去。
“薛……薛先生让我告诉您……”
阿银飞快抬眼偷瞄周宿越来越苍冷的侧脸,“叶坤道是老爷子的女儿,也就是……”
他狠狠闭眼,一鼓作气:“您的小姑姑!”
将将才包扎好的手因为错误而粗鲁的用力方式再次出血,血渗透出纱布,渲染了兰亭集序宣纸。
好一会儿,阿银都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好奇睁开眼,瞧见周宿格外平静的脸,平静得充满阴霾死气。
阿银愣了愣。
“……先生?”
周宿慢悠悠撩起眼瞧来,漫不经心笑了笑:“没有跟别人说过吧。”
他问话轻飘飘,竟有些诡异的温和在里头,阿银感觉毛骨悚然,立刻摇头:“没有!我谁也不敢说!”
“那就好。”周宿摸摸他的头,手心里的血擦在他头发上,还是那般温和的目光,却没来由叫人心里发毛。
阿银不敢躲,总觉得露怯的话,头上这只手下一秒就会把自己脖子拧断。
周宿血淋淋的手移到阿银脸上,轻拍了拍:“走吧,去厨房给她做酥红豆。”
阿银慌忙抓住他衣服:“可是先生……”
他吞吞唾沫,鼓足勇气艰难开口:“她是您长辈,您不应该……”
“长辈又如何?”周宿挑高细长眉,笑时风流倜傥,邪气横生,他的容貌与气质因为久病慢慢形成一股妖异的俊佞,犹如一朵盛开得妖冶的曼陀罗花,充满危险阴郁气息。
他笑着丢开书,拽着阿银懒洋洋站起来,轻声但不容置疑。
“我会爱小姑姑,也会孝顺她。”
“我要的人没有任何身份,只是叶青尧。”
“听懂了吗?”
当然听懂了。
他要罔顾人伦,要大逆不道!
阿银看到他眼里潜伏的疯狂,以及不死不休病态的占有欲。
阿银忍不住后退,退到墙角去,却被周宿一把抓了过来,阴冷的嗓音落在他耳侧,笑着说:“好阿银,这事可不能让我小姑姑知道,记住了吗?”
阿银僵硬转动目光,惧怕地喃喃:“先生,你疯了吗?”
“嗯。”周宿笑了起来,很是灿烂。
阿银分明感觉出他在心痛和可悲。
夜的最后,黎明开启新序章。
雨停后,阿银却听到周宿在哽咽。
“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