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宣帝登基多年, 事必躬亲,政事上从不怠慢。年轻时自恃才情,又身居高位,确实对女色有几分贪恋。但近几年年纪大了鲜少涉足后宫, 每日宵衣旰食, 除去吃饭睡觉, 几乎整日泡在奏疏堆里。
太子去后短短几月, 平宣帝白发又增添了许多。这晚他歇在承光殿, 总管太监李宝福进来传话:“圣上,皇后娘娘给您做了莲子羹, 这会正在殿外候着呢。”
平宣帝躺在龙床上,疲倦地揉揉额角, 脸绷的紧紧的, 说:“皇后近来往承光殿跑实在太勤勉了些。”
李宝福笑意盈盈:“圣上勤于政务, 皇后娘娘这也是体恤您辛苦。”
“就你话多。”平宣帝皮笑肉不笑地起身, 定定坐了一会。
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他怎么可能连看人心眼这点本事都没有。平宣帝对楚皇后的心思心知肚明,不过是看太子去了, 储君之位迟迟不立,为周元烨来套话的。
平宣帝不耐道:“羹汤留下,人就不见了。”
李宝福哎了声, 忙出去办事了。
待殿内空无一人, 平宣帝来到那方博古架前,静静看了一会, 心头梗着沉甸甸的东西。对于陆宛芙, 他是有愧的, 年轻时凭喜好做事, 老来报应好像一件件地加诸在身上。
“陛下,陆小侯爷来了。”
闻言,平宣帝收了思绪,合起那方博古架,坐到御案后等着人,沉声道:“让他进来。”
须臾,陆长舟疾步而入,跪拜后呈上卷宗,说:“臣深夜前来,是有要事相报。臣一直觉得太子之死过于蹊跷,暗中查访总算有了眉目。”
平宣帝一听,眉心微皱。
太子死的蹊跷他自然知道,不是没怀疑过端王,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手足相残的事,没人愿意发生到自己身上。
平宣帝心中本就生疑,当下不再犹豫,看完卷宗重重一摔,气的胸腔不住上下起伏:“这个……逆子。”
殿中内官,侍女并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天子动怒纷纷下跪。平宣帝沉声问:“你可有证人?”
“回禀陛下,人证物证皆全,陛下随时可以传唤。”
太子做事虽瞻前顾t 后,但终归是嫡子,况且后来平宣帝发现,通过端王给太子施压,这个儿子也并非不可雕的朽木。原本平宣帝对太子日渐满意,欣慰能将祖宗大业交给他,谁知人骤然没了?还是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害死的!
平宣帝动怒时,无人敢劝,殿内沉寂的可怕。陆长舟仍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脊背微躬,看不出一丝慌乱。
过了许久,平宣帝仿佛回过神来,缓和语气,说:“你起来。”
紧接着,陆长舟依言起身站立,看着平宣帝来到那方博古架前,遣退众人,仿佛陷入了某种情绪。
过了许久,他才道:“长舟,你觉得如今谁能任太子之位?”
陆长舟静默片刻,“臣不敢,储君之位岂是臣能妄议的。”
平宣帝身体忽然有些颤,那种悲伤的情绪难以自控,缓缓道:“朕不把你当外人,你想到什么说什么便是。”
陆长舟不明白皇帝为何忽然同他谈论此事,只得把诸位皇子都说了一遍:“虽然太子和二皇子相继薨逝,但陛下还有端王,四皇子和五皇子,三位皇子各个机敏过人极富才情,想必陛下心中自有定夺。”
见他回答如此小心谨慎,平宣帝知是问不出什么了,道:“你是朕的外甥,正值青年才冠无双,听闻你身体好了朕很是欣慰,查明端王谋害太子这事你做的很好,好好回去休息往后朝中用得到你的地方还有许多。”
语毕,平宣帝暂时没说如何处置端王,陆长舟退出承光殿前,又道:“陛下,臣入宫时,见舒太妃站立于思子台上遥望远方,无论内官侍女如何劝解都不肯回去。天寒,舒太妃身子孱弱不若陛下还是去瞧瞧?”
舒太妃便是平宣帝的母妃,膝下原本还有一位元夕公主,不过早年元夕公主被先帝送往靺鞨和亲,后来两国关系交恶,公主死于靺鞨人刀下。
自元夕公主和亲后舒太妃时常挂念,听闻噩耗终日沉浸在失女之痛中不可自拔,渐渐的精神恍惚,疯疯癫癫整日站在思子台上远眺。
据说元夕公主死状极为可怖,在敌国不仅受屈辱,死后更无全尸。这是平宣帝和舒太妃的痛,果然,平宣帝一听身形就晃了下,颤声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陆长舟原本已经快要退出殿外,平宣帝又叫住了他,说:“长舟,朕希望你记得,朕对你无条件的信任。虽为君臣,为甥舅,但在朕心里,你与文恩等诸位皇子,并无不同。”
陆长舟莫名,但仍是跪下拜了一拜,说臣知道,才恭恭敬敬退下。
有元夕公主一事在前,平宣帝对乌斯王求娶公主本就颇多犹豫,眼下想起妹妹和母妃,心脏不住抽抽地疼。
他已经失去了妹妹,又失去了两个儿子,绝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于是当夜,平宣帝就回绝了乌斯王的求娶之请。
翌日一早,平宣帝召见周元烨。
周元烨本以为t 是什么好事,不想才进承光殿,劈头盖脸的奏疏就砸在他的身上。
“逆子,太子如何死的,你一一交待清楚!若有半句虚言,朕不会让你活着出宫!”
帝王的声音响亮,威严,且充斥着无情,周元烨慌乱地捡拾起地上奏疏,一目十行看完,张口否认:“父皇,儿臣没有!”
一声清脆的响声,皇帝拔剑指向他,“莫要再对朕说谎,人证物证朕一一审过,你可要当庭对峙?”
周元烨见状,知平宣帝肯定查到了什么,哪还敢隐瞒,隐去事情原委,只道太子心仪端王妃,屡屡强迫,自己咽不下这口气,才一时犯错害人。
“父皇,儿臣知错,不敢祈求宽恕。但皇兄屡屡冒犯,儿臣一个男人如何能忍得?若父皇不信,召端王妃来,一问便知。”
平宣帝还真不太信,当即让人去召端王妃楚蕴。
这天楚蕴正好进宫,就在茵妃娘娘宫里。她是看得清局势的人,知道周元烨无情无义靠不住,就想讨好茵妃和楚皇后,反正有这二位在,即便以后周元烨看不惯她,也不敢废了她。
每次入宫楚蕴都来茵妃娘娘跟前侍奉,扮演孝顺儿媳的角色。一来二去,总算得了茵妃的喜欢,宫里任由她出入。
这会,楚蕴刚帮茵妃娘娘捏完肩,茵妃睡了她出来走走。茵妃娘娘的宫殿很大,她逛着逛着,发现耳房处有几块砖松动,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唤来人敲碎青砖。果不其然,里面露出了一本泛黄的小册子。
字迹模糊,记述的多是深宫琐事,也有些她不曾听过的宫廷密闻。楚蕴翻阅两页,忽然目光落在一处,惊呆了。
她仔细看完,问一旁扫地的宫女:“这间屋子是何人所住?”
“回禀王妃,原本是一个叫明桃的丫鬟,不过她犯了事被内务府抓走,后来就一直空置了。”
楚蕴手不住地颤抖,简直快要拿不稳那本泛黄的册子。一个宫女如何发现这样的宫廷秘辛?此事可信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恨不得赶紧回府告诉周元烨。
这时,平宣帝身边的小太监笑眯眯过来,说:“王妃,圣上有请。”
周元烨和楚蕴联手谋害太子一事,并没有什么悬念。残害手足的事传出去不好听,当天皇帝就颁布了一道旨意,端王仁厚,自请带上端王妃移居咸娄为国为民祈福。
旨意一出,震惊朝野。br/>< 咸娄虽距离都城汴京不远,但穷山恶水交通不便,更是被人视为皇家子嗣的软禁之地。前朝弑君,弑兄等大逆不道之人皆软禁在咸娄。端王虽以祈福的名义过去,但众人也能猜到,肯定是做了什么惹怒平宣帝的事。
当天,周元烨和楚蕴,就被塞上了出城的马车。马车出了城门,楚皇后派人来追,周元烨咬牙道:“告诉母后,我虽去但雄心不死,叫她隐忍,不可再做冒险的事。他日归来,定成大事。”
二人出了汴京t ,一路极其狼狈。半道上,周元烨就忍不住动手了,他一巴掌扇在楚橙脸上,怒骂:“恶妇!你究竟做了什么,竟让人找出破绽查明太子之死。”
他力气极大,楚蕴被打的在马车里滚了几个咕噜,眼冒金星。
尚未缓过来,周元烨就追了过来,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都是你害的——”
楚蕴想求饶都说不出话,为了活命,她只得费力抄起一只花瓶,用力砸过去。待周元烨放手后躲的远远的,不住咳嗽。
她做事一向干净,太子别苑所有的器具都被砸碎烧毁了,自己也想不通哪里露出马脚。
眼见周元烨又要动手,楚蕴赶忙拿出那本小册子,道:“你被骗了!你以为圣上将你软禁于咸娄,是因谋害前太子。我告诉你,圣上不过寻个理由把你打发了,他心中已有储君人选,那个人,可不是五皇子。”
她放下那本小册子,周元烨将信将疑接了过来……
这一年的春天,随着外邦使臣离京,端王移居咸娄,就这么过去了。陆长舟忙忙碌碌三个月,转眼就到了六月。
实在是朝中事务繁多,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平宣帝开始将更多的朝事交给陆长舟处理,还让周文恩在一旁学习。因此,朝中不少人猜测,平宣帝想要陆小侯爷摄政,辅佐五皇子登基。
当然,这些终究是猜测,并没有得到证实。
这天,楚橙入宫看望蓉妃娘娘。上个月,蓉妃染病卧床,太医前前后后看了几次都不见好。
楚橙到时,文婧公主正服侍容妃娘娘喝药,见她来了母女二人笑笑,招呼她坐下。
一番寒暄过后,周文恩来了。他六岁,比去年长高不少,许是每日观看陆长舟处理朝事,人也变得沉稳许多。
不过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仍是有些皮,见没人跟着,跳上床扑进容妃怀里,“母妃!我今天好累。”
容妃哈哈大笑,脸色略显苍白。端王去咸娄后,她知道儿子是不可能躲得掉了。忽然距离那个位子触手可及,但容妃和文婧公主总有一种捡漏的感觉,心里一点都不踏实。
但有陆小侯爷辅佐,容妃非常放心。她最近总感觉自己大限将至,等自己去了,若周文恩上位,至少可以护住文婧公主。不然两个孩子真是没一点依仗。
文婧公主的婚事还是搁置了,外邦离京后,不知文婧公主和蓉妃说了什么,总之那之后蓉妃没再逼文婧公主选驸马。
日子平静的流逝,好像一切都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
楚橙从凌春殿出来后,由人引着出宫,到了东华门,远远的看见有人等在那里。
她专心想着自己的事,慢吞吞走着,没注意是谁。等到了东华门,只以为是哪位宫里的贵人,远远避开绕了过去。
走出一段,才听身后有人叫她:“楚橙橙!”
楚橙怔住,回头,才发现那人是陆长舟。
他今日穿了一身不大常见的深t 红朝服,又因为微微侧着身让人看不清脸,楚橙从他身边走过,根本没认出来是谁。
她停下,见陆长舟蹙眉凝视着她,语气不悦道:“怎么,连你的夫君都认不出了?”
楚橙笑笑,小跑跑向她,伸出胳膊将人揽住,“可不是,陆小侯爷每天忙的见不到人影,我可不是记不得你了嘛。”
“再胡说八道,打你屁股了。”陆长舟压低声音,在她耳畔道。
两人姿势亲昵,送楚橙出宫的宫女见状,赶忙退下了。
算起来两人已经许久没见了,虽然是夫妻,但陆长舟近日越来越忙,经常皇宫,五军都督府两头跑,皇帝为了方便,就在宫里给他备了一座休息的地方。
陆长舟时常在那儿处理事情,有时时间晚了,第二日又要上早朝,便就地歇下。即便回府,楚橙也是睡着,两人根本碰不到面。
今日太阳高照,暖风徐徐,一切都特别美好。
陆长舟摸摸她的脑袋,问:“想不想我?”
“想,特别特别想。”
男人含笑,眼神温柔:“那表示一下。”
楚橙知道他的意思,应该是想让自己亲他。但还在皇宫里,东华门不时有宫女太监走过,光天化日之下,她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她掐了掐陆长舟手心,说:“回去了。”
“害羞什么?”
楚橙嘴硬,“你别,这里不是那种地方。”
陆长舟装傻:“哪种地方?”
“就……做羞羞的事的地方。”她说完脸已是红的不行了,因为周围好多小太监宫女朝他们望来。
陆长舟逗够了她,这才收起笑,顺着她的话道:“好,那我们去一个能做羞羞的事的地方。”
今日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时间,陆长舟第一件事就是来寻他的小妻子。两人一起出宫,到了宣德门,正好撞见几个穿靛青色官府的男子。
是去年秋闱的进士,如今的翰林院修编,相貌堂堂,一股清举之气。
同在朝为官,好多人都认识陆长舟,再稍稍猜想,就能猜出楚橙的身份。原本陆长舟已经牵着楚橙走过去,忽听身后传来说话声。
“鹿大人,那位就是曾和您订过亲的尤府表小姐?”
“哟,长成那样怪不得要攀平阳侯府高枝呢。鹿大人,你也别灰心,俗话说莫欺少年穷,你如今在朝为官前途无量,还怕找不到好娘子吗?”
……
他们口中的鹿大人,正是去年秋闱刚中进士的鹿淮山。他考中进士后,常常往来官员府中,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一帮和自己差不多出身的人。有一次醉酒互相吹嘘,他就说自己曾和扬州尤府的表姑娘定过亲,不过后来没成。
尤府在扬州也算名门,众人稍一打听就知道了,原来与鹿淮山定过亲的姑娘是当今平阳侯府的世子妃。
这个消息在他们中掀起轩然大波,酒醒后不住有人追问婚事为何没成的原因。鹿淮山当时是一时兴起吹嘘,哪想到他们还会求证此事,只t 得硬着头皮圆谎,说楚姑娘看不上他,退亲后回京了。
他们那一群人,大多是寒门子弟,天生心气高,看不惯勋贵子弟,总认为他们凭祖宗荫蔽才有今日。一听这话谁不气愤,恨不得上前为鹿淮山讨一个公道。
只有鹿淮山自己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急得不行,连忙劝下:“诸位不必了不必了,平阳侯府位高权重,以后只怕还要摄政,谁敢惹?”
一听这话,众人就怂了。平阳侯府虽势大,但人脉大多还是在武官中,他们作为文官倒不怕,但摄政……可就不同了。
一时间纷纷闭嘴,低着头走了过去。
楚橙根本没听见这些话,甚至她都没发现人群中有鹿淮山这个人,她沉浸在与陆长舟见面的喜悦里,只想快点回府两人腻歪。
但陆长舟耳力极好,听的清清楚楚。他当时就要上去问个究竟,楚橙见状拉住他,不明所以:“你做什么呀?”
陆长舟还想说什么,楚橙却逼问:“你知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楚橙一听就有点生气了,掐他一下气呼呼道:“你无情无义,连明天是什么日子都忘记了,我看你还是和你的奏疏一起过日子去吧。”
说罢扭头就走,陆长舟只得追上去,从身后抱住她,哄说:“记着呢,和你成亲的日子,我怎么敢忘。”
楚橙被哄好了,才道:“明天我想去游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