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霜降后的第五天,我在杭州府学巷的茶寮里遇见了鬓发皆白的老陶工陈老爷子。他袖中掉出半方残破的青花香炉,釉色青中泛灰,正是成化年间景德镇民窑常见的\"平等青\"色。老人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香炉缺口:\"这炉底的"菽园"款,还是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规矩呢。\"
成化六年的春汛来得格外早,昌江的水刚褪了冬寒,十六岁的周阿福就跟着父亲蹲在昌江边的埠头。竹篾编的箩筐里码着二十斤新收的早稻,父亲说要拿去换陶泥——浮梁县的田土贫瘠,家家户户都靠烧陶过活,连地里种的豆子都唤作\"菽园\",原是太祖爷年间迁来的陶户为了纪念祖籍所起。
\"阿福,盯着店对门的"聚顺窑"。\"父亲用扁担敲了敲儿子的腿,\"你陈叔公在里头做把桩师傅,等下换了陶泥,你就去窑前磕头。\"少年盯着江面上漂过的碎瓷片,那些碗底的青花纹路像游动的小鱼,在晨雾里忽明忽暗。
聚顺窑的院子里飘着潮湿的陶土味,七十二根窑柱支起的大窑像头蹲伏的巨兽。陈叔公穿着靛青粗布衫,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攥着把釉刀,正在教小工看釉色。阿福的父亲赔着笑递上装着新米的陶罐,老人却盯着阿福的手:\"手指细长,腕子有力,倒是块揉泥的料。\"
头三个月学的是\"练泥\"。春日的坯房里潮气重,阿福跪在青石板上,双手像揉面团似的翻动着陶泥,眼睛却总往隔壁的画坊瞟。穿月白衫子的画工姑娘阿巧正对着坯胎勾花瓣,细笔在釉面上游走,像在水上写字。有回阿福看得入神,手里的泥团\"啪嗒\"掉在地上,溅起的泥点弄脏了阿巧新画的缠枝莲。
\"笨手笨脚的。\"阿巧嘴上嫌弃,却偷偷塞给他半块灶糖。糖纸包着的芝麻香混着坯房里的土腥气,成了少年记忆里最初的甜。
成化九年的夏天特别热,坯房的窗纸被蝉鸣烘得发脆。阿福已经能独自揉出三斤重的泥团,陈叔公开始让他跟着看\"烧窑\"。把桩师傅的手艺全在火候上,什么时候该投松柴,什么时候该封窑门,全靠一双眼睛看青烟的颜色。
\"看见窑顶的火星子没?\"陈叔公半夜把阿福叫到窑前,火星子在墨色里蹦跳,像散落的星辰,\"正德年间有个把桩师傅,为了烧一窑祭窑神的瓷,连着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窑成时人也累死了,魂灵就附在窑火里。\"
阿福听得脊背发凉,忽然听见坯房里传来响动。悄悄摸过去,只见阿巧举着烛台,正在看一堆碎瓷片。火光映着她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这些是去年没烧成的次品,你看这鱼纹,画工比官窑的还细。\"
月光从瓦缝里漏进来,照见碎瓷片上的青花纹路。阿福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民间窑户常把次品打碎埋在窑场附近,免得被官窑的人发现偷学技艺。可阿巧指尖划过的鱼嘴,分明比官窑贡品上的还要灵动几分。
秋末的时候,聚顺窑接了笔特殊的订单——为南京的富户烧制一套十二花神杯。陈叔公把画样分给画工,轮到阿巧时,老人特意多给了张宣纸:\"你画的桃花,比去年那窑"春寿瓶"上的还要鲜活。\"
阿福蹲在揉泥房里,听着画坊传来的细笔声,忽然觉得手里的陶泥有了温度。他开始在泥团里掺进细沙,试着做出更薄的胎体,这样阿巧的画就能在釉下显得更透亮。有回半夜偷练,不小心碰倒了坯架,惊醒了巡夜的陈叔公,老人却没骂他,只是用釉刀在碎坯上划了道:\"胎薄三分,火就要减两成,记住了。\"
成化十二年的霜降,聚顺窑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贵客——宫里来的督陶官。传言说当今皇上宠爱万贵妃,要在景德镇选民间精品送入宫,各窑场都把压箱底的好货搬了出来。
阿巧这日穿了新做的月白裙,鬓角别着朵黄菊花,正在画最后一只\"菊花杯\"。花瓣边缘的细笔要蘸着新制的青料,那是陈叔公托人从乐平县带来的\"平等青\",色料里掺了当地的紫金土,烧出来的青色像春天的江水。
\"停手!\"督陶官的随从突然冲进画坊,一把打翻阿巧的颜料碗,\"民间窑户竟敢私用官窑青料,不怕蹲大牢吗?\"阿巧吓得脸色发白,地上的青料混着泥水,在砖地上洇出难看的污渍。
原来半月前,陈叔公为了让花神杯更出彩,偷偷用了从官窑废料里筛出的青料。这事被对门的\"兴盛窑\"告发,此刻窑外已经围了公差。阿福看见父亲被推倒在泥地里,箩筐里的豆子撒了一地,那些唤作\"菽园\"的豆子滚进坯房,沾着青料变成了青色。
陈叔公被带走时,塞给阿福一个油纸包:\"窑后的老槐树下,埋着我师父传下来的釉方。\"油纸包里是张发黄的纸,上面画着窑火的时辰和釉料的配比,角上盖着小小的\"菽园\"印——那是百年前陶户们为了记住祖籍,偷偷在瓷器上留下的标记。
窑场被封的夜里,阿福和阿巧蹲在老槐树下。月光照着新翻的泥土,阿巧忽然说:\"我爹以前在官窑做画工,后来因为画了朵双瓣的莲花被打残了手。他说民间的瓷,才该有活人的样子。\"
少年忽然想起那些被打碎的次品瓷,想起坯房里阿巧画的鱼眼睛会跟着人转,想起陈叔公说的窑神传说——原来窑火里烧的,从来不是死物,是手艺人的心血和盼头。
成化十三年的春天,聚顺窑的废墟上长出了新的窑柱。阿福和父亲用攒了半年的钱盘下了旧窑址,阿巧带着被官窑辞退的画工们来投奔,坯房的墙上重新挂起了画样。
\"这次用"菽园"做底款吧。\"阿福摸着新刻的窑印,印面上刻着小小的豆荚纹,\"就像陈叔公说的,咱们这些陶户,就像地里的豆子,只要根还在,就能再发芽。\"
新窑点火那天,昌江的雾特别浓。阿福照着陈叔公留下的釉方配釉料,阿巧在坯胎上画了幅新图——江边的田地里,农人弯腰割豆,远处的窑场飘着青烟,天上的云像窑火里的火星子。
\"该叫什么名呢?\"阿巧举着画稿问。阿福看着坯胎上的豆子,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咱浮梁人,靠窑火吃饭,也靠土地养命。\"于是拿起釉笔,在画稿边角添了行小字:\"菽园记事\"。
窑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夜,阿福梦见陈叔公站在窑前,手里举着那只缺了口的青花香炉,炉底的\"菽园\"款在火光里明明灭灭。老人说:\"窑火不熄,手艺就断不了。\"
开窑的时刻到了。当窑门打开的瞬间,晨光正好照在第一排瓷器上,青花纹路在釉色里浮动,像活过来的江鱼。阿巧的画在胎体上舒展,割豆的农人仿佛下一刻就会直起腰,窑场的青烟似乎真的在往上升。
有个画工忽然指着一只茶碗惊呼:\"你们看,这豆荚上的露水,竟像会往下滴!\"阿福凑近细看,原来在青料未干时,阿巧偷偷用指尖点了滴釉水,烧出来竟成了晶莹的水珠,永远凝在豆荚尖上。
正德元年的那个午后,陈老爷子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菽园杂记\"四个小字。翻开来看,里面画满了窑火时辰、釉料配比,还有些歪歪扭扭的小字:\"阿福今日能揉五斤泥阿巧画的并蒂莲,该用三分石子青配七分平等青\"。
\"这是我师父当年记的窑场日记。\"老人轻轻摩挲着纸页,\"聚顺窑后来改名叫"菽园窑",窑址就在如今的老陶里。阿福师父和阿巧师娘成了亲,后来生下我师父,再后来\"
老爷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望着桌上的青花香炉,缺口处露出的胎体泛着温润的光,仿佛能看见五十年前的晨雾、窑火、还有那些在坯房里穿梭的身影。
\"现在的年轻人啊,总说老手艺跟不上时代。\"老爷子忽然笑了,缺了门牙的嘴里呵出温热的气,\"可你看这香炉,缺了口反而更招人疼,就像咱们陶工的日子,总有些缺憾,却处处透着股子活气。\"
暮色漫进茶寮时,老爷子小心地把香炉包进蓝布帕子,临出门又回头说:\"若你有空去景德镇,替我看看老陶里的古窑址,说不定还能在槐树底下找到当年的碎瓷片——那些画着豆子和窑火的,就是咱们"菽园"的印记。\"
走出茶寮,秋风带着桂花香扑面而来。我忽然明白,《菽园杂记》里记的从来不是什么奇闻异事,而是无数像阿福、阿巧这样的手艺人,在窑火与光阴里,用汗水和心血写下的生活诗篇。那些留在瓷器上的青花纹路,不是画上去的,是从骨血里长出来的,带着泥土的气息、江水的温度,还有永远不灭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