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先说这故事发生的地界儿,就在应天府郊外三十里的竹溪村。说是村,其实稀稀拉拉不过二十来户人家,一条青石板路穿村而过,两边歪歪扭扭的土墙院儿,门前都种着几竿细竹,风一吹就发出簌簌的响,倒像是谁在耳边悄悄说话。村里老人常说,这地儿原是一片乱葬岗,洪武年间才陆续有人家搬来,因此多有蹊跷事,尤其到了月黑夜,总能听见竹林里有人哭,又像是在笑,胆大的年轻人去寻,却只看见满地白惨惨的野茉莉。
万历二十三年秋,村西头的破土地庙里来了个外乡人。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头发用旧布随意扎着,背着个半旧的书箱,手里攥着半卷残页,瞧着像是个落第的举子。土地庙的门早没了,供桌上的泥土地公缺了半只耳朵,神龛前堆着些枯叶,墙角结满蛛网,可这人却不嫌脏,用碎砖支起块木板当书桌,又从溪边舀来清水擦了块破砖当枕头,竟就这么住下了。
村里人都叫他陈生,问他姓名,他只说祖籍浙江,来应天赴考没中,盘缠用尽,便想在此处歇歇脚。每日天不亮,他就坐在庙前的老槐树下读书,声音抑扬顿挫,惊得树上寒鸦扑棱棱乱飞。到了傍晚,他便背着书箱去村里转,有时帮王老汉劈柴,有时替李婶娘挑水,不要报酬,只问人家借灯油。时间长了,大家看他斯斯文文的,也不惹事,便由着他去了。
这日秋分,天下着蒙蒙细雨,陈生在溪边洗砚台,忽见上游漂来片素白的绢帕,上面用青线绣着朵野茉莉,花瓣边缘还沾着点胭脂色,像是谁的眼泪。他伸手捞起绢帕,正要晾晒,忽听见身后有人轻声道:“公子可是捡了我的帕子?”
回头一看,竟是个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鬓边簪着朵白茉莉,皮肤比那绢帕还要白上几分,眼尾微微泛红,像是刚哭过。陈生慌忙低头,把绢帕递过去:“姑娘见谅,在下无意拾得。”那女子接过帕子,指尖在花瓣上轻轻摩挲,忽然叹了口气:“这帕子是我母亲绣的,她去了三年,帕子也旧了。”
陈生见她神情哀伤,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便说起自己家中父母早逝,独自进京赶考的事。女子听了,眼中泛起暖意,说自己姓柳,就住在村东头,家中只有个老祖母。两人聊得投机,直到暮色渐浓,柳姑娘才匆匆告辞,走时回头望了一眼,鬓边的茉莉在细雨中微微颤动,像是朵开在黄昏里的梦。
从那以后,柳姑娘常来土地庙找陈生。有时带着一篮新摘的菱角,有时拎着半罐自家酿的米酒,说是老祖母让送来的。陈生教她识字,她便坐在破木板前,托着腮认真地听,手指在石桌上一笔一画地临摹。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歪着头问:“这个‘愁’字,怎么看着像秋天的心呢?”陈生笑着解释:“秋心为愁,古人造字,原是把心意藏在笔画里的。”
霜降那天,柳姑娘来得格外早,手里抱着匹粗布,说要给陈生做件冬衣。“公子的衫子都磨出洞了,”她指尖轻轻划过陈生袖口的补丁,声音里带着心疼,“老祖母说,寒衣要赶在霜降前做好,不然冬天的风会钻进骨头里。”陈生望着她低头穿针的模样,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针脚细密如她眼中的温柔,忽然觉得这破庙里的时光,竟比家中暖炉还要温暖几分。
可渐渐的,陈生发现些蹊跷。柳姑娘从来不在月夜里来,每次离开时,总要在土地公的残像前拜一拜,口中喃喃自语。有回他半夜醒来,看见庙门口有团白影闪过,追出去却只看见满地凋零的茉莉,还有片半透明的绢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是谁留下的叹息。
冬至前一日,村里张灯结彩,准备祭灶。陈生跟着柳姑娘去她家,刚到村东头,却见一片废墟,断壁残垣间长满了野茉莉,在寒风中摇曳。柳姑娘站在废墟前,眼中泛起泪光:“去年腊月,一场大火烧了屋子,祖母也没了。”陈生惊住了,想问她现在住在哪里,却见她转身一笑,鬓边的茉莉不知何时换成了红梅:“公子莫怕,我现在住在竹林深处,那里暖和。”
当晚,柳姑娘留陈生吃饭,端上来的却是冷透的菜饭。“对不起,”她低头绞着帕子,“炉子灭了,饭菜凉了。”陈生却吃得香甜,说比土地庙里的野菜粥强百倍。临走时,柳姑娘塞给他个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花瓣:“放在枕边,能安神。”
回去的路上,陈生路过乱葬岗,忽听见有人在哭,仔细一听,竟是柳姑娘的声音。他寻着声音找去,只见月光下,柳姑娘跪在一座新坟前,身上的月白襦裙渐渐变得透明,鬓边的红梅也褪成了白色。“柳姑娘!”他惊呼一声,上前扶住她,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她的胳膊,像是触到了一团雾气。
柳姑娘转头,眼中满是泪水:“公子,我本不该骗你。我是半年前葬在此处的孤魂,见你在土地庙里读书,孤孤单单的,便起了恻隐之心。”原来她本是苏州人,随父亲来应天投亲,不想父亲病死途中,盘缠用尽,只能草草葬在乱葬岗。“那日在溪边,我见你捞起母亲的帕子,便知道你是个心软的人,”她低头看着自己渐渐透明的手,“明日冬至,阳气最弱,我就要去投胎了,本想等过了冬至再告诉你,却不想……”
陈生愣住了,想起这些日子的相处,柳姑娘补衣时的专注,煮粥时的温柔,还有她教他辨认野茉莉时的笑靥,原来都是一场幻影。可那些温暖,那些心跳,却又真真切切地留在他的生命里。“我不怕,”他握住她的手,虽然触感虚无,却仿佛握住了整个秋天的月光,“谢谢你陪我度过这些日子,让这破庙有了家的感觉。”
柳姑娘哭着笑了,从鬓边取下那朵白茉莉,放在陈生掌心:“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如今送给公子。若有来世,希望能在开满茉莉的溪边,再听公子读一回书。”话音未落,她的身影渐渐消散,只剩那朵茉莉在掌心轻轻颤动,像是一滴未落的泪。
陈生在坟前坐了整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冬至的太阳升起来时,他看见坟头的野茉莉竟开了,洁白的花瓣上沾着露珠,像是柳姑娘留下的最后一丝温柔。他把那朵茉莉夹进书卷,又在坟前立了块木牌,刻上“柳氏之墓”四个字。
从那以后,陈生依旧住在土地庙里,只是每晚读书时,总会在身边多摆一副碗筷,倒上半杯米酒。村里有人路过,常听见庙里有说话声,却只看见陈生对着老槐树自言自语,可那槐树的影子,却像是有人依偎在他身边。
来年春天,陈生收拾书箱,准备再次进京赶考。临走前,他在柳姑娘的坟前种了一片茉莉,浇完最后一桶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声道:“公子此去,定能高中。”回头一看,竟是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怀里抱着盆茉莉,眉眼间竟与柳姑娘有几分相似。“我家小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小丫头放下花盆,福了福身,“她说,等茉莉再开时,便在应天府的朱雀桥边等你。”
陈生愣住了,伸手触碰花盆,只觉得触手温热,茉莉的香气扑面而来,像是那年秋天,柳姑娘鬓边的芬芳。他望着小丫头跑远的身影,忽然明白,有些缘分,即便隔了阴阳,也会在时光里留下印记,就像这茉莉的香气,终将穿越寒冬,在春天的晨光里,重新绽放。
他背起书箱,走向村口的青石板路,晨光里,竹溪村的竹影依旧簌簌作响,像是谁在耳边说着未完的故事。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柔与遗憾,终将化作笔下的墨香,在泛黄的纸页间,永远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