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纸马秘术
咱今儿个要讲的,是明朝永乐年间江南地界一桩跟纸扎秘术有关的奇事。这故事得从苏州府吴江县的平望镇说起,镇上有条青石板铺的老街,街尾拐角处有间“聚灵斋”,门脸儿不大,门框上糊着半旧的纸灯笼,风一吹便簌簌地响,灯笼面上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纸人纸马,看着倒像是活物在里头扑腾。
一、祖传的手艺与守了三代的规矩
掌柜的姓陈,单名一个“墨”字,街坊四邻都喊他“陈纸匠”。他今年刚满三十,生得一副瘦长脸,眉骨上挑,眼尾微微下垂,笑起来像浸了水的纸,总带着股说不出的温润。陈纸匠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爷爷的爷爷曾在应天府给达官贵人扎纸器,传下一本《鲁班经·纸扎篇》,里头记着些“通灵扎纸术”的门道——说是能借草木之形,引魂魄之灵,让纸扎的人牛马骡得了生气,能走能跑能打旋儿。
不过这手艺有个死规矩:每回扎带灵性的物件,必得在纸心里藏片新采的槐树叶,扎完后还要朝着北斗星的方向烧三炷香,念叨些“魂归本位,莫恋红尘”的话。陈纸匠的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腕,指甲都掐进肉里去了:“墨儿,咱老陈家三代单传这手艺,靠的不是能让纸人蹦跶的巧劲儿,是守规矩的憨劲儿。你记着,槐树叶是勾连阴阳的引子,没了这引子,魂灵没处安,轻则物件儿失控,重则反噬人心。”
陈纸匠记着这话,平日里只给乡里乡亲扎些普通纸扎,给亡人送葬的纸牛纸马,眼睛都是闭着的,缰绳上也不系引魂的红绳。唯有一回,对门张老汉咽了气,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口薄棺材都置不起。陈纸匠背着人扎了头枣红马,马耳朵里偷偷塞了片新摘的槐树叶,又用朱砂在马腹画了个“行”字。出殡那天,那纸马竟真的踏踏走了几步,吓得抬棺的脚夫摔了扁担,陈纸匠却红着眼眶说:“张大爷这辈子没骑过马,就让这马儿驮您走一程。”
二、灾年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永乐十九年,北京城刚迁都完,江南的赋税就重了三成。平望镇赶上了涝灾,河坝决了口,田里的稻子全泡在水里,腐臭味儿飘了十里地。陈纸匠的纸扎铺也跟着遭了殃,屋檐漏雨,墙角长了青苔,来买纸扎的人稀稀拉拉,每天赚的钱刚够买两升糙米。
就在这时候,镇上来了个骑马的公差,腰里别着鎏金腰牌,见人就问“聚灵斋”在哪儿。公差找到陈纸匠时,他正蹲在门槛上糊纸元宝,手指头冻得通红。公差甩了甩马鞭:“陈纸匠,跟咱走一趟,府里李大人有请。”
李大人是苏州府的同知,掌管着一府的刑名钱谷。陈纸匠跟着公差进了府衙,只见大堂上坐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穿一件青缎子长袍,袖口绣着金线蝙蝠,正端着茶碗抿茶。“你就是会扎通灵纸人的陈纸匠?”李大人放下茶碗,茶盖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纸匠忙跪下磕头:“回大人的话,小的只会扎些普通纸扎,通灵之说都是街坊们瞎传的。”李大人突然笑了,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别装糊涂了,咱打听到你祖上在应天府给安成侯扎过‘引魂车’,那车能自己走三里地,车辕上的纸马还会打响鼻。咱也不跟你绕弯子,咱娘过七十大寿,想扎几个会跳舞的纸人,给老太太添添乐子。”
陈纸匠心里“咯噔”一声,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知道这“通灵纸人”的规矩——要让纸人能蹦能跳,必得引生魂附在纸心里,可生魂哪儿是随便能引的?得用新死之人的生辰八字,还要备三牲祭礼,在子时对着坟头请魂。要是用了孤魂野鬼,那魂灵带着怨气,迟早要出乱子。
“大人,这事儿小的实在办不了……”陈纸匠话没说完,就见李大人一拍惊堂木,脸色沉了下来:“办不了?你可知抗命是什么罪?如今朝廷要修运河,正缺劳力,你要是不去服徭役,一家子都得跟着去!”
陈纸匠猛地抬头,看见李大人身后站着两个衙役,手里的水火棍正“咣当咣当”地敲着地。他想起家里卧病在床的老娘,还有刚满三岁的闺女,牙一咬,心一横:“大人容小的试试,不过得依小的两个条件:第一,得找新死之人的生辰八字;第二,扎纸期间,任何人不得靠近铺门。”
三、乱葬岗子上的夜
接下来的三天,陈纸匠把自己关在铺子里,连老婆孩子都不让进。他先去镇上的棺材铺打听,好容易找到个刚咽气的货郎,花了五两银子买了生辰八字,又割了只公鸡的鸡冠血,备了三牲祭礼。半夜子时,他揣着罗盘和纸钱,独自走进了镇外的乱葬岗。
乱葬岗子上全是无主的坟包,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夜风吹过,传来些似哭似笑的声音。陈纸匠跪在一座新坟前,点燃纸钱:“这位大哥,得罪了,借您的魂灵暂用七日,事后小的必定给您立碑超度。”说完,他掏出朱砂笔,在黄裱纸上画了道引魂符,符纸刚烧完,就见坟头的招魂幡突然往西飘去,像是有什么东西拽了一把。
回到铺子里,陈纸匠开始扎纸人。他先用竹篾扎出骨架,糊上雪白的宣纸,再用彩笔描眉画眼。八个纸人,四男四女,男的扎成书生模样,女的扎成丫鬟打扮,每个纸人的心口都认认真真塞了片新采的槐树叶。最后画眼睛时,他犹豫了——按规矩,该用公鸡血调朱砂,可他怕魂灵不稳,一咬牙,用针扎破了自己的中指,在每个纸人眼瞳里点了滴血。
第七天晌午,李大人派了八抬大轿来接纸人。陈纸匠看着纸人被抬走,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他不知道,自己这一针血,竟给后面的大祸埋下了引子。
四、寿宴上的变故
李大人的寿宴设在府衙后园,搭了个三丈高的戏台,台下坐满了达官贵人。辰时三刻,八个纸人踩着鼓点走上台,一开始还好好的,甩袖、转圈、作揖,样样不差,惹得满堂喝彩。可到了下半场,变故突然发生了——一个纸丫鬟的眼瞳突然泛起了青光,动作也变得僵硬起来,原本该甩向左边的袖子,“啪”地甩在了右边书生的脸上。
书生模样的纸人猛地转头,眼瞳里的血点竟变成了黑色,嘴角咧开,露出两排雪白的纸牙。“啊——”台下有人尖叫起来,只见纸人们突然像断了线的木偶,动作越来越扭曲,有的抱着头在台上打滚,有的对着宾客胡乱挥袖,最可怕的是那个书生纸人,竟一步步朝着李大人走去,嘴里发出“咯咯”的怪笑。
李大人吓得脸色煞白,摔了手里的酒杯:“快、快把这些妖物烧了!”衙役们举着灯笼冲上台,可刚靠近纸人,就见那书生纸人一甩袖,灯笼“砰”地炸开,火星子溅在纸人身上,竟一点就着。奇怪的是,纸人烧起来后,竟发出了类似人的惨叫声,火苗里还隐隐约约能看见些青紫色的影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火里挣扎。
陈纸匠在台下看得清楚,这分明是魂灵被火焰灼烧的景象。他突然想起爹说过的话:“若纸人失控,必是魂灵有怨,唯有剪断其心内槐树叶的脉络,方能让魂灵归位。”他来不及多想,掏出随身带着的剪刀,冲上戏台,挨个剪开纸人的心口。当剪开最后一个纸人时,一片焦黑的槐树叶落在地上,叶子上还沾着点点血迹,正是他之前滴的指尖血。
五、祸事连连
寿宴上的事儿很快传遍了平望镇,有人说陈纸匠得罪了鬼神,有人说他会妖术。李大人更是气得暴跳如雷,派人封了聚灵斋,还要拿陈纸匠去衙门问罪。可就在这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镇上开始有人离奇死亡,死者都是参加过寿宴的宾客,死状诡异,浑身青紫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心口处还留着片焦黑的槐树叶印子。
陈纸匠知道,这是那些被强行招来的孤魂野鬼在作祟。它们被困在纸人里受了火刑,怨气大增,便附在活人身上索命。他想补救,可家里的《鲁班经·纸扎篇》早在封铺时被衙役烧了,唯一记得的解法,是要用扎纸人的竹篾、糊纸的浆糊,再加上自己的三滴血,做一个“替魂纸人”,引开那些孤魂。
可此时的陈纸匠已经被关进了大牢,手脚戴着镣铐,身上还有被衙役打的伤。他偷偷跟来看望的老婆说:“你去乱葬岗,找七座新坟,在每座坟前烧三个纸元宝,再把咱闺女的胎发剪一绺,混在浆糊里……”话没说完,就听见牢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赶紧闭上了嘴。
夜里,陈纸匠正靠着墙打盹,突然看见牢门口站着几个模糊的影子,正是寿宴上烧掉的纸人模样。他心里一紧,知道孤魂找来了。就在这时,牢顶突然漏下一束月光,照在他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老婆竟把胎发和浆糊藏在了他的袖口。他赶紧用指甲抠下点浆糊,在墙上画了个纸人轮廓,又咬破手指滴了滴血,轻声念叨:“魂儿啊魂儿,冤有头债有主,别缠着无辜的人……”
说来也怪,那墙上的纸人轮廓竟慢慢动了起来,像是活了一般,朝着那些影子飘去。陈纸匠趁机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割断了自己的裤腰带,用带血的布条在镣铐上画了道解符——这是他爷爷临终前偷偷教他的“破禁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因为每用一次,就会折十年阳寿。
“咔嚓”一声,镣铐开了。陈纸匠跌跌撞撞地跑出牢房,朝着乱葬岗狂奔而去。他要去完成最后的仪式,用自己的血给那些孤魂立碑,让它们早日入土为安。
六、尾声:纸扎铺的传说
天亮后,人们发现牢门大开,陈纸匠不见了踪影。李大人派人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在乱葬岗子上发现了一座新坟,坟前插着把断了刃的剪刀,旁边还散落着些烧剩的纸人碎片。有人说,陈纸匠用自己的命换了镇上人的平安,也有人说,他带着《鲁班经·纸扎篇》的残页躲进了深山,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
陈纸匠的老婆带着闺女离开了平望镇,走的时候,只带了半片焦黑的槐树叶,说是留个念想。后来,有人在苏州府的山塘街见过一个纸扎摊,摊主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扎的纸人纸马栩栩如生,却从不画眼睛。有人问她手艺哪儿学的,姑娘笑了笑:“祖上留下的规矩,纸人画眼必藏槐叶,可这世上最该守的规矩,是人心不能歪。”
直到现在,江南有些地方扎纸人,还会在纸心里塞片槐树叶,动刀前总要朝着北斗星的方向作个揖。老人们说起陈纸匠的故事,都会叹口气:“纸人纸马都是草木做的,可人心要是没了规矩,比那失控的纸人还可怕嘞。”
咱这故事到这儿就算完了,可每当路过那些老纸扎铺,看见门楣上糊的纸灯笼在风里晃荡,总觉得里头藏着些没说完的话,像是陈纸匠的那把断剪刀,还在等着哪个懂规矩的人来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