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如泼墨宣纸,将茅山涡的青瓦土墙洇染成深浅不一的黛色。银河垂落的碎银穿透棉絮般的云层,在老槐树虬结的枝桠间织就蛛网似的微光,这棵见证过四十三代炊烟的古树,此刻正用影子在地面临摹岁月的甲骨文。
我踏着月光的碎银,黑袍翻涌如无风自动的潮水,兜帽阴影里的面容融于夜色,唯有指尖流转的幽蓝微光泄露行踪。当我的靴底碾过村口最后一片枯叶时,此起彼伏的声响突然凝固 —— 铁匠铺的淬火声戛然而止,木勺刮过锅底的沙沙声也遁入寂静,唯有檐下的灯笼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将满街浮动的人影晃成摇曳的皮影。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孩童清亮的嗓音:\"快看!是故事里的夜行者吗?\" 十二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如星辰,他们攥着衣角的手微微发抖,既害怕又期待地往前蹭了半步。成年人们则形成半透明的人墙,锄头把在掌心压出青白的痕,主妇们围裙上的面还没来得及拍掉,就这么带着面粉的指纹,在胸前划出古老的守护手势。
\"群山的子嗣啊\" 我开口时,喉间震动出沉郁的低频,惊飞了槐树上的宿鸟,\"你们的脊背如老槐树般倔强,汗水在田垄刻下的诗行,连山神都要低头读三巡。但听好了 ——\" 我转身指向黑黢黢的山林,那里有磷火般的光点时明时灭,\"当第一片秋叶染上血斑,当井水泛起铁锈的腥甜,被封印在岩层里的低语,就要挣断最后一根锁链。\"
人群中响起抽气声。张婶手里的油灯剧烈摇晃,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惊恐的光斑。虎娃忽然抱住母亲的腿,小声啜泣起来。我的话像一枚灼热的铁钎,在每个胸膛烙下不可忽视的印记。
\"可记住了!\" 我猛地提高声音,黑袍在旋风中猎猎作响,\"那不是诅咒,是大地的考题。能捧着敬畏耕作的人,才能接住自然的馈赠;敢与山灵对话的人,方配执起守护的权杖。\" 话音未落,我已化作月光里的青烟,只余一片槐树叶轻轻落在老村长掌心,叶脉间隐约有荧光游走,像极了山脉的脉络。
老村长用拇指摩挲着那片叶子,忽然挺直了佝偻的背,拐杖重重敲击青石板:\"老辈人说过,山有山规,人有人道。明早起,各家把猎枪擦干净收进仓房,再去后山顶给山神爷上柱香\" 他的声音被夜风扯碎,却在每个村民眼里点燃了火苗。有人握紧了腰间的柴刀,有人摸向鬓角的白发,而虎娃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持剑的勇士。
三日后的村民大会开得格外热烈。阳光在老槐树冠织就金箔般的穹顶,我站在石磨旁,看着手里的法律手册被传来传去,纸页间夹着的野菊花簌簌掉落。\"按这上面说的,咱们得先去镇上备案\" 会计老赵推了推老花镜,指尖划过《环境保护法》的条款,\"再把山林的卫星图标清楚,圈出那片古松林\"
\"我申请当普法宣传员!\" 高中生小琴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她刚注册的短视频账号,\"我要拍咱们怎么用草木灰给果树驱虫,让外头看看什么叫可持续发展。\" 她的马尾辫扫过宣传栏,那里刚贴上用毛笔写的 \"护山公约\",墨迹未干处落着一只花蝴蝶。
当开发商的越野车碾过村口新立的 \"生态保护区\" 界碑时,车载 gps 正反复提醒 \"前方道路禁止通行\"。为首的墨镜男摇下车窗,迎面对上的是手持法律文书的老村长,身后站着戴红袖章的巡逻队,最前排的虎娃居然举着直播用的补光灯,镜头正对着他们车牌。
\"根据《自然保护区条例》第十八条\" 老赵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惊飞了溪边的白鹭。墨镜男的脸色由青转白,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无人机的嗡鸣 —— 小琴正操控着她用奖学金买的设备,在半空拍摄整个对峙场景。
如今的茅山涡,夜晚的星空格外澄明。巡逻队员的迷彩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们背着的不再是猎枪,而是水质检测仪和红外相机。老槐树的树洞里,存放着最新的土壤检测报告,旁边是村民们用山核桃串成的风铃,每当山风掠过,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人与自然对话的新语言。
在村史馆的墙上,新挂了一幅油画:穿黑袍的夜行者站在山巅,脚下是耕牛犁出的金色田垄,远处的风电叶片在云海中旋转。画的右下角,用金字写着虎娃的作文标题:《当古老村落学会用法律与星光对话》。
山雾又起时,有人看见老槐树下闪过一片黑袍的暗影。但当他们奔过去时,只发现一片沾着露水的叶子,叶脉间的荧光轻轻跳动,像一个永远不会褪色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