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弃娘沉默良久。

    她的笑容里似乎夹杂了些苦涩。

    她说:“胡神医说,我是中了毒。原本是救不回来的,他都没办法了。”

    只不过她运气实在不错。

    胡神医不知道怎么,在危急关头急中生智,想起了一个办法,死马当活马医。

    结果就是,她活过来了。

    只是,钱没了,还回来一身肥肉。

    “你看,我运气还是不错的。都说我克别人,但是对自己好像还挺好的。”

    “谁给你下的毒?”萧晏没有理她插科打诨,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萧晏薄唇紧抿,带着极力压制的怒气。

    “我,我不知道。”

    “你事后没有想过吗?”萧晏道,“至少应该有些线索吧。”

    “没仔细想。”陆弃娘觉得现在的萧晏,有些咄咄逼人,导致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果然是破虏将军。

    脑袋上的官帽可以没有,但是气势一直在。

    正当萧晏想继续说什么的时候,就听她道:“想也没用,小胳膊拧不过大腿。”

    就算她查出来,能怎么样?

    能去报仇吗?

    “……如果没有三个丫头,就像刚听说鹤遥哥没了的时候,我可能真去拼命,拼个鱼死网破,因为我也不想活了。”

    “但是我有了三个丫头,我死了,她们怎么办?”

    “萧晏,我是真的差点死过的。”

    “我以为我不行了的时候,我没有功夫去恨,我想的只是,没有我,我的三个丫头怎么办。以后没人养活她们了。你不知道,那是当娘的心。”

    即使她不是亲娘。

    “后来捡回来一条命,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些花掉的钱,想挣回来,可是真难啊!”陆弃娘不知道第几次叹气。

    “这件事,你就自己心里一直压着?”萧晏又问。

    “也不是自己,大丫应该是猜出来了点什么。”陆弃娘提起女儿才一脸心疼,“你不知道,大丫那孩子,太聪明了。而且她不像我,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什么都能说,她不说,她什么都装在心里。”

    这种性格,实在令人担心。

    “我是真怕她以后受委屈。古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话说得太对了。你看我三个女儿,自己心里一直想着,不偏不倚,都一样,但是人心又不是秤,哪里能做到?”

    陆弃娘还举了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

    “你看这些天,愁着没有钱,怎么过年。但是我最愁的,还是二丫想要的新衣裳,我满脑子都是她的新衣裳……”

    但是仔细想想,这对吗?

    大丫和三丫就不需要了吗?

    她们没提,所以自己就忽略了。

    这点陆弃娘反省自己。

    “这件事,我能想到,所以我尽量一碗水端平,每个丫头给买一样的红头绳。我若是想不到的时候呢?大丫和三丫不就吃亏了?”

    “我和大丫说过很多次,得告诉我,想要什么,这丫头每次都只会笑,说什么都不要,也不会和妹妹比,让我放心。我怎么放心?我操心死了。”

    “我中毒这事,她知道些。我以为自己不行了的时候,让她好好带着两个妹妹,也叮嘱她,不要再去追究这件事。”

    “我总不能,自己死了,什么没给孩子留下,只留下了仇恨,让她们这辈子怎么过?我死都死了,报仇了又如何?能活过来吗?我只盼着她们三姐妹过得有个人样就行了。”

    “二丫那脾气,你也知道,哪里敢跟她透露分毫?但是她可能也怀疑了,只是每次她问的时候,我都会把话岔开。这事一定不能告诉她。”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过去就过去了,咱们还得过日子呢,你说是不是?”

    萧晏点点头,“你说得对。”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也应该,面对现实了。

    不过他还是问,“你心里,真的能放下吗?”

    “想害我,我心里肯定不乐意。但是我这不是,没能力吗?如果我鹤遥哥还在,以后中个状元,让我凤冠霞帔,看我不回去找她们算账!”

    说完,陆弃娘又有些不好意思,“你看,天还没黑,我又开始做梦了。咱们小老百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跪,不磕碜,你说呢?”

    “嗯。”

    萧晏想,年少得志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下身段,听一个妇人长篇大论。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陆弃娘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之中的那个“师”。

    最质朴的话语之中,藏着最深刻的道理。

    “哎,也不知道大丫有没有把二丫劝好。二丫那丫头厉害起来,我是真头疼。”陆弃娘心有余悸。

    “娘,不是要出来分羊肉吗?您倒是快点啊,天都快黑了。”二丫在外面喊她,也不提新衣裳的事情了。

    陆弃娘脸色一喜,低声对萧晏道:“这是说服了。行了,你歇歇,我去分羊肉。”

    萧晏把窗户推开,看着外面母女几个人忙活。

    二丫可能心里到底有些不平,看陆弃娘动作利索地切着羊肉,忍不住嘟囔道:“想送年货,也不早点,这都什么时候了,可见就不是诚心想给的。”

    “你看你,给你肉吃,都堵不住你的嘴。”陆弃娘道。

    “堵不住,就是堵不住。新衣裳我要穿,肉我要吃,但是仇我还得记,我讨厌死那个魏婆子了!”二丫一生气就跺脚。

    三丫往她嘴里塞了块松子糖,“糖也要吃,二姐你甜甜嘴再继续骂。”

    “给娘吃了吗?”二丫破功笑道。

    “娘不能吃,吃药忌口呢!”陆弃娘道。

    “吃药忌口?不是不能吃发物吗?哎呀,娘,今天这羊肉,您吃不上了?”

    “嗯,没事,娘不馋。”

    羊肉是不能吃的,胡神医特意叮嘱过。

    这时候,大丫忽然道:“她今日送羊肉,是想着我们这个年过得艰难。最后一日送来,让我们愈发感念她的恩德。不给银子,只偶尔送点东西,她良心那关过了,又不怕我们翻出风浪来。”

    萧晏闻言忍不住颔首。

    大丫果然聪慧,而且,深谙人性。

    “我就说魏婆子心眼多,呸呸呸。”二丫骂道,“大姐,你饺子馅儿调好了吗?”

    “还没有,一会儿就弄。”

    今日事情实在太多了,好像从睁开眼到现在,就没让人能缓口气。

    “那你给娘包肉馅的,我们吃白菜的,反正我们可以吃羊肉,娘又没法吃。”

    “那不用……”陆弃娘忙道。

    大丫却已经点了头,“好。”

    “娘,你不用管了,快点分羊肉,我们还得赶紧送出去呢!仔细手!”二丫脆生生地道。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了雪花。

    外面有贪玩的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放鞭炮,不时有啪啪的声响传进小院。

    母女四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说着话,分着羊肉,暖意似乎将寒冷隔离在这粗陋的小院之外。

    萧晏又看了看炕头上贴的“春色满园”,嘴角勾起一抹温柔清浅的笑意。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新的一年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