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状告儿子?
天底下还有这等大义灭亲的母亲?
不是黎昭不信,而是因为徐相公是他们这一支唯一的男丁,何况这个时机也很微妙。
几人风风火火来到县衙,县太爷还算贴心,给她弄了一扇屏风来。
只听堂下徐母带着哭腔,一字一字道来:“我家儿子与儿媳素来不睦,那一日儿媳气不过,便回了家,儿子心生不忿,就在半路把她杀了,还……还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
说着,徐母拿出了所谓的“尸骨”。黎昭透过屏风的间隙,定睛一看,那头骨很大,可股骨却是小的出奇。
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长出这样的骨头?
当她没见识?
她对身边的女医小声耳语几句:“那骨头有问题,待会儿去查查。”
女医点头称是。
紧接着,县太爷据卷宗上的疑惑问了几句,徐母一一作答,并不见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忽然,女医低声说了几句:“世子妃,草民听闻那徐相公和新媳争执不休,大多是因为新媳不敬母亲。”
那可真是巧了,她眯眼沉思。
……
“那牡丹花是一位贵人所赠,至于是谁,我也不知道。”澹台守言辞恳切,面上不见任何欺瞒之色。
鄢凌明白这是澹台真人为了保护自己的一双儿女,特意没有告诉他们,不过眼下也不在乎他们知不知道了,她已经听到了达达的马蹄声。
怕是安阳侯谢思齐已经到了,没有任何犹豫,鄢凌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要去逃命吗?”
“姑姑……”
夕阳下,她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可一双眼瞳依旧无悲无喜,如同两颗清透纯澈的玻璃珠。
“再不走,我的假死可就暴露了。”
……
那位贵人会是谁,她心里已经有了底,可江照月会是唯一的“贵人”吗?
还是说她只是个幌子?
鄢凌抿唇一笑,将澹台守送到徐州郊外,而自己停在原地,不肯踏出一步。
“姑姑你……”
“抱歉,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走了。”她轻声说,看向他身后,语气是罕见的温和:“真真参与谋害,你参与谋反,我对你兄妹俩的帮助,只能止步于此了。”
“姑姑……”澹台守忽然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响头:“我知道父亲犯了多大的错,也知道您费了多少苦心,澹台一家不能保证什么,也无法保证什么,只能祈求姑姑往后平步青云,得偿所愿。”
鄢凌转过身去,故意不看他,微长的发丝在晚霞里泛着清透的蓝色,霎时间不知是不是真人。
“快走吧,如果你跑得够快,轻功够好,还能追上你妹妹。”她说,依旧是无悲无喜的样子,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远处的太阳依旧温热,触手可及又遥遥相望。
……
安阳侯谢思齐到的时候,天河山里哪有澹台守的人影。谢昀看着里面因惊恐而呆滞的十多人,终是叹了口气,说道:“他们并不知情,还请侯爷高抬贵手。”
蓦地,一名中年男人忽然叫出声来:“儿啊,爹对不住你啊!”说着,那男子一股脑儿地闯了出去,速度之快令在场的几人都措手不及。
若是鄢凌在场,或许能认出这就是那位因埋怨而被克扣吃食,却依旧给了她半块干粮的人。
在永元帝面前她还是个死人,这时候是不宜出场的,鄢凌深吸一口气,悄悄跟上了中年男人,一直走到一处荒坟,他才停下来。
“儿啊,爹不能给你报仇了,爹没用啊——”
断断续续听着,她依靠在树上,有一搭没一搭拔着地上的野草,也拼凑个大概出来:男人姓张,是附近张家村的人,和儿子相依为命,家徒四壁下,儿子出去做工,被天河山开出的高薪诱惑,最后累死在里面。
所以他这是……去给儿子报仇?拔着野草的手指一顿,鄢凌来了兴趣,想要继续听下去。
不成想男人骂了起来,皆是控诉玄玉宫澹台真人如何绝情,如何剥削自己的儿子。
“爹没能杀了他的儿子,爹对不起你啊——”紧接着,男人哭了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带着天空也飘起雨点子,不大,很是恼人。
“爹老了,还不知道能来看你几回,你在下面好好的,别再被人骗了……”
若是小朋友在这里,她会怎么做呢?鄢凌想学着她的样子去安慰,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唔,是真心么?
她一时无言,就这样静静站在原地,任由烦人的小雨淋了一身。
“爹藏了这么久,腿也残了,胳膊也断了,爹以后怕是看不了你了……”
他絮絮叨叨说着,如数家珍一般,将儿子过去的小事娓娓道来,到最后……把自己讲哭了。
“你说你喜欢吃街东头的奶糕,爹也买了,呐,你慢点吃。”
“咱家的那两块地也被村里的地主占了,咱老张家以后也没地了,还不知道要把爹埋哪儿呢。”
“儿啊,你说下去以后,还有奶糕卖吗?”
“那不成,咱在地上穷了一辈子,到地下了也不能穷一辈子,爹得给咱俩烧点钱,你先拿着啊,别自己偷偷摸摸都花了。”
末了又觉得自己愧对儿子,补了一句:“花了就花了吧,爹多烧点就行了。”
男人像是儿子复生一般,回到自己年轻的岁月,他高兴地蹦跶着一根还算完好的腿,摇摇晃晃去了城里。
鄢凌走到坟前,矗立片刻后,伸出手培了一片土。
就在刚才,她放走了澹台守,也让那位父亲不能为里面的人报仇。
天老爷好像很喜欢这样这样满是遗憾的结局,她伸出接了一片雨,一片清清淡淡的雨。
落在手心温温凉凉的,没有重量。
雨渐渐大了起来,很快就洇湿她的头发、衣服还有鞋子。
最初的那片雨也不知动向,或许已经走了或许还留在手心,至于它在哪里,早就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就像那个男人,没有人会在乎他的儿子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会在乎他会埋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