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云彩积蓄的雨水,足足下了七天才算干净。
雨后的空气略微沾着泥土的味道,还算清新。不论敬王世子是否找到,也不论那位自北周而来的和亲公主是否落网,都不会影响今日的出丧。
前朝曾有宠妃因急症薨逝,皇帝悲痛欲绝、早早下葬,一年后宫人按照惯例拾骨,掀开棺盖后看到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指痕,才发现当年宠妃只是昏迷……按照越国的规制,无论逝者年龄如何,都需要停灵七天,避免出现前朝的惨案。
“七天……”
骁龙卫一早就派人传来消息,说是首领至今未归。既然不归,那为什么那人还会要他等着?谢昀百思不得其解。
“大人,时辰到了。”说话的是永元帝派来的礼官,约么五十岁上下,鬓角已有两缕白发,曾主持过先帝的葬礼,因此才会被派来主持国师夫人,同样也是安阳侯府世子妃的葬礼。
时辰?这个词语既陌生又熟悉。谢昀看向手边的翡翠摆件——一只展翅欲飞的鹤。
“阿娘跟我提过一嘴你的乳名,我虽然读书不多,但好歹也算是知书达理,因此托人弄了一个仙鹤摆件,祝你早日升仙——唉不是,不是祝你早登极乐啊!”
读书不多什么时候能和知书达理扯上关系?那句反驳的话被埋在心里,也不会再有时间说出来了。
人生不得意之事十有八九,可与人言者无二三。他弯了弯手指,颇为怀恋地摩挲两下,说道:“走吧。”
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从此消逝在嘴边,成为无法撼动的记忆与不舍。
大婚的景象历历在目,那时锣鼓喧天、花叶遍地,路人或好奇或怀疑。现在不会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北辰宫仍旧会陷入一片死气沉沉的奇怪氛围。
明明是无风的天气,可招魂幡却猎猎作响,像是在哭诉着什么。
谢昀抬眼,看向遥远的天边——明亮着的一片天,吝啬的舍不得再落一点雨。
按照礼制,身为国师生母的安阳侯夫人也到了,她看起来憔悴许多,平日里的华贵首饰已尽数除下,换成不显眼的玉色绢花。
“你身子弱,还是别去了的好。”她柔着声音劝道。
如记忆中的样子不太相似。谢昀歪了歪头,静静凝视着面前这位贵妇人,似要将她的样子印入脑海。爱与恨本就是此消彼长的关系,粗粝的思念发酵的久了,化成一坛回味无穷的美酒,他早就不再去怨恨自己的母亲。
只是一时相见,已经忘了该如何相处,他只能干巴巴回道:“多谢。”
话一出口,他有点后悔,可看到安阳侯夫人蓄着泪的眼睛,他又说不出话来,便从她的身边轻巧路过,像一只活泼的燕子,也像一只优雅的白鹤。
修行之人,断六根,闭无味。聆听天意,难生妄念。如何忘记自己的过于,原就是修行的一部分,此举,不算逾越。
谢昀这样想着,继续往前走着。
历来历朝没有国师娶妻的案例,因为谢夫人的陵寝建在了京郊的一座山上,那里山清水秀,人迹罕至,同时也是谢家的祖坟。是安阳侯夫人亲自求了皇后,以安阳侯府世子妃的身份下葬的。
也算是变相承认黎昭的身份。
路走到一半,谢昀止住脚步,看向面前的来人——骁龙卫首领。
“七天,还差两个时辰,不算迟到。”
能用时辰来计时的,整个越国除了这人,也就没有谁了。
“没有迟到,但是来晚了。”谢昀静静说道,只是眼下的两片乌青暴露了他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首领只是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反而是走到漆黑棺椁旁,问道:“里面是谢夫人?”
随侍一边的小厮先是惊异,随后点点头,“正是。”
“是就好了。”首领抬手,命令道:“开棺。”
“……?”
在场的人无不诧异,原本鸦雀无声的队伍顿时炸了锅,更不乏本就看不过骁龙卫行事风格的官员,此时更是破口大骂:
“早就听说骁龙卫办事猖狂,没想到已经胆大包天,竟敢要掀人棺材板?”
“就算是圣上来了,也没有掀人棺材的道理,更何况谢夫人一心为民,是圣上亲封的诰命,岂是你一个小小侍卫能造次的?”
“骁龙卫今日敢把北辰宫的脸面踩在地上,难保明日不会冒犯圣上,如此犯上作乱之人,还请国师惩治!”
他们说的忠肝义胆,好像面前的首领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
当然,掀人棺材板这事……和当众扇了圣上一巴掌有什么区别?
谢昀一阵头疼,前几日淋了雨,他的身子本就不太好,这一气,更是难以支撑,险些摔在地上。
“废话真多。”首领摘下脸上的鬼面,一脸朱红妖纹霎时吓到一片人,“我说开棺!”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最前面的主子没什么动静,硬着头皮道:“大人,这……一早就封了棺,奴才们……奴才们……”
首领只冷笑一声,做着令人看不懂的口型,随后将棺椁旁的小厮推到一边,作势要掀棺。
安阳侯夫人从人群后走了出来,高声喝道:“住手!”
眼见阻拦的人越来越过,首领不气反笑,手上发力,众人只听到钢钉崩裂的“咂咂”声音,不多时,那厚重的板子已经完全被掀开。
“这不还没死透吗。”首领向下撇了一眼,漫不经心说着,将一枚怪异的丸药塞了进去,随后一手抬起那人的下颌,迫使丸药被咽下去。
“堂堂骁龙卫首领,大庭广众之下竟做出这事,就不怕圣上怪罪吗!”安阳侯夫人走上前去,扶住前方的谢昀。
首领带上鬼面,将自己俊美异常的面容隐于其下,鬼面后传来吃吃的笑声:“懒得解释。”
那人说完就走了,像一阵风一般,吹了又散。
几名官员嚷嚷着要去永元帝面前参首领的折子,只有安阳侯夫人离得近,最先注意到了棺椁里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