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华寺内,
长长的白色帷幔挂满房梁,时不时钻进房内的清风悄悄略过,吹动一片片白色鬼影,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是收到什么天大的冤屈一般,誓要飞上云霄,化作六月飞雪而下。
楚辰命人煮了一碗姜汤,由于是刚出锅的缘故,釉色沉重的汤碗上还浮着一层浅浅淡淡的白气,和帷幔的尾端连在一起,一时间分不清碗里的是姜汤还是别的什么。
他将汤碗递到谢昀面前,往常笑眯眯的神情已消失不见,罕见的挂上一脸不悦,“喝了!”他命令道。
“我不喝。”
“不喝?”楚辰已被气笑,“私自出京不说,你还伪造文书,试图栽赃徐州总督沈清臣?你别忘了他姑姑是谁!”
谢昀服了软,接过汤碗,一饮而下,“我都知道。”他抿抿唇,“可我不能……”
“不能什么?置越国上下百姓于不顾?还是置师父的百年心血于不义?”
一提到师父——那位已经在记忆中沉睡了十多年的人物,谢昀就是一阵头疼,他揉了揉眉心,说道:“当年师父说我命格奇特,二话不说就将我从安阳侯府带了出去。二十多年,我只见过我的母亲不过十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倏地,眼泪溢满了眼眶,他整个人摇摇欲坠、破碎至极,“若我无父无母,倒也不会生出这些妄念,可谢家人口凋零,这一辈只有我一个人……师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的语气很轻,又很淡,如同那一缕轻飘飘的白烟,转眼间就消失在漫天的冷雨中。
楚辰知他心结在此,不知道的是他竟已如此执着,只好长叹一声,将半掩的窗子阖了阖,挡住一痕不轻不重的潮湿空气。
“母亲说过,我在抓周宴上,一下子就抓住了一柄长剑,她说我会和父亲一样,成为让北周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这么多年了,除了夜闯禁宫一事,也没人知道当年的谢世子,其实是想当将军来着。”
他继续说着,似是要将这么多年来的不甘与愁闷一吐而出,就好像这少见的大雨——纷纷扬扬,无处不在。
“我知你心结,却没想到你会……”话说一半,楚辰就噤了声,两人从小同吃同住,只一个动作,他就知道这人会做些什么,自然也明白现在的自己,最好是做个听众。
白翡一早就以寻药的名头去了江南,眼下只能请回春堂的坐诊大夫亲自爬了三千八百一十二节台阶。
坐诊大夫抖着双腿,上气不接下气的推开门,一进门,人就先跪在了地上,勉强磕了个头,“见过——”见了半天,也没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楚辰眼疾手快,立马将他扶了起来,关切道:“雨天路滑,还劳烦您来走一趟。”他话锋一转,将此事的源头推了出去,“只是今日天意如此,咱们这些小民也说不得什么。”
大夫一听这话,心里那点怨气也就烟消云散,看着谢昀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鬓间微湿、形容狼狈,却难掩一身矜贵的气度。
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左思右想,一拍脑门
——国师平时冷着一张脸,也就那人在的时候能有几个笑脸,可不是少了那人?
北辰宫挂满白幡一事仅是在京城以东传开,回春堂在京城南边,哪知道府巷云集的城东发生了什么。问道:“平日里谢夫人和国师形影不离,怎么今日不见?”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住了嘴。
“她今日生了病,来不了了。”谢昀轻巧出声,好似在讲一件不相关的故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一抹脸上的冷汗,内心惋惜不已:谢夫人年轻,一身绝妙医术不说,连用毒解毒也有涉猎,更何况性子爽快麻利、不拘小节,凡是向她请教,也没有拒绝的,眼下出了这事,只能说造化弄人。
他按部就班的给谢昀诊脉,开了一些祛风防寒的药方,说道:“老朽见识浅薄,对大人这病,也只能开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勉强维持现状罢了。”
蛊毒本就少见,回春堂的大夫又多年在京,鲜少出门,自然少些外出历练的机会,比不上江湖名医也是常事。
因此坐诊大夫这么说,也算不得他的错。
谢昀挥了挥手,说道:“这病本就不是什么寻常病症,你见不到也算正常。”语毕,他像往常一样摸向腰间,准备付钱时,蓦地想起这里是万华寺,而不是平日里的回春堂。
嘲讽一笑后,他弯了弯手指,看向楚辰:“记得付钱。”
被点名的人一愣,心知自己又要出血了,但看在他刚跪了这么久,那点不满也就抛掷一边,痛快的拿出钱袋子,捏了几块碎银子。
送走坐诊大夫,楚辰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听说骁龙卫首领来北辰宫了,即便伪造文书是大罪,倒也不至于出动这位来啊?”
“不知是谁说,荣安县主与北周刺客有所牵扯。圣上一向厌恶北周,请那位来也不是什么罕见事。”
楚辰点点头,万华寺落寞多年,寺中物件少有金钱维护,因此窗子半关不关,总能漏出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钻进一缕带着潮湿水汽的清凉空气来。
“是师父算错了还是你算错了?荣安县主这样的性格,往后的国师之路,不论是北辰宫还是柳尚书,只要其中一人跟不上,她就能被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顶撞端慧公主,还有御前失仪,更别说之前得罪过无数人……在等级森严的越国,除了一条死路,还有别的什么吗?
谢昀阖上眼,不愿多说。
窗边那人也识趣地噤了声,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道清朗的声音穿过雨幕与凉风,浅淡又温润:“或许命格是对的,但人已不是原来那个了。”
对的命格错的人?楚辰疑惑不解,多年看话本子的经验却在此时此刻提供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