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冷眉又愁绪满怀地回到了西安。一下火车,她便拖着疲惫而又有点沉重的身子向站外走。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到达灵山县城,就要见到切切思念已久的心上人金鹿了,她不由得激动万分,但一想起最后一次和金鹿告别的情景,同时又伤感起来。已经说好分手,金鹿是否还会像从前那样深爱自己?匆匆远别,他是否也在时时牵挂着自己?今日重逢,他还会像先前那样兴奋,还会和自己一样如此激动不已吗?想起自己在北京的酸苦经历,她右手不禁又摸了摸还在日益隆起的腹部,落地生根的“小雨点”不理解冷眉的苦衷,他还在一天天地茁壮成长。此番见到金鹿,她多么希望一切问题都会顺顺利利地解决呀!
走出站口,冷眉进入了火车站广场。
“冷眉!”
冷眉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她惊异地连忙回头,看见马明娟正笑着朝自己走来,欣喜之余,她苦笑着迎了上去:“明娟姐!”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你来这里干什么?”马明娟拉着走近自己身边的冷眉的双手说。
冷眉说:“我……我刚从北京回来。”
“你已经去北京进修了?什么时候去的?那里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吧?”马明娟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冷眉不知从哪儿答起:“上个礼拜去的!”她又停住了话语。
“上礼拜才去,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马明娟不解地问。
冷眉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脸上挂满了忧伤和苦愁,这使马明娟很快感觉出冷眉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马明娟不明白,像冷眉这样的好姑娘,她怎么会突然间在北京遇到麻烦?她能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呢?要不然就是冷眉远离家乡思念亲人难耐孤独寂寞,她……该不会是又想念那个害苦了她的金鹿了吧?除此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原因?马明娟带着疑惑的心情用目光将冷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忽然注意到了冷眉腹部的变化,同时想起了冷眉曾亲口说过她与金鹿偷尝禁果并遗祸自身,短暂的猜测之后她又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一时间,她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冷眉看到马明娟在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自己,便说:“明娟姐,你是回水柳镇,还是刚从水柳来西安?”
马明娟说:“刚来西安,冷眉,你究竟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一句话道提醒了冷眉,马明娟不是正在红会医院进修嘛,何不去她那里解决问题?事不宜迟,刻不容缓,冷眉说:“明娟姐,你真的愿意帮我?”
马明娟见冷眉委屈的双眼又噙满了泪花,又一改急躁的神情,十分关切地说:“那要看是什么事了!只要我能帮得上你!”
冷眉顿时又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了马明娟身上,她半是伤心半是哀求地说:“明娟姐,你能帮上我的,你一定能帮上我的!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能帮上我了!咱们先到红会医院,我再慢慢详细地告诉你!好不好?明娟姐?”
马明娟见冷眉已经开始激动起来,便看了看周围过往的人流,说:“那好吧,我们到前边去坐公交车!”说罢,搀起冷眉的胳膊,朝着公交车站走去。
公交车在拥挤的街道上时走时停,车上的乘客大多紧抓扶杆簇拥在一起,冷眉和马明娟不堪拥挤,时不时地耸动着被人群挤得倾斜感觉不适的身子。半个多小时以后,她们到了红会医院。
宿舍里,只有马明娟和冷眉两个人。马明娟开门见山地对冷眉说:“好吧,你现在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冷眉虽觉难以启齿,但她还是开口了:“明娟姐,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笑我训我,我又怀上了金鹿的孩子,我想再把他做掉,可是已经错过了合适的时间,事情很不好办,我现在只有求你帮我!”
“我?”马明娟惊异又有点不悦地说,“你又想做这种手术?我一猜就知道是金鹿惹的祸!可我就是搞不不明白,冷眉,你为什么要一错再错?”
冷眉酸楚而又羞涩地低下了头。
马明娟见状,不再追问,她走近冷眉,十分温和地说:“那你说说看,我怎么帮你?”
冷眉抬起头来:“我想……我想就在红会医院里做手术!明娟姐,你帮我联系安排一下,好不好?”
马明娟看着冷眉思索了一下:“这件事情金鹿知道吗?”
冷眉含泪点头。
马明娟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找金鹿?难道金鹿忍心看着你为他再一次上手术台?我就不相信,天下还有这么无情无义、不念骨肉情份的男人?”
冷眉说:“不,不是,明娟姐,金鹿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是我心甘情愿不要这个孩子的!我和金鹿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办好,我本来打算去北京做手术,可我没有想到,怀孕四五个月的孩子已经不能流产,必须引产才行。我独自一个人在北京颠沛流离,辗转奔波,大大小小找了好几家医院,人家都不给我做,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回西安来!明娟姐,你就再帮我一次吧!”
马明娟责怨声中带着几分关切:“冷眉,你怎么到现在还在为金鹿开脱罪责?你能这样为他一次次地作出牺牲,而他究竟为你做了些什么?他明知道他家里人坚决反对你们的事情,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和你发生关系,他明知道你怀着他的孩子,竟然还放心让你一个人远去北京而将他自己置身事外,你不觉得他是在欺骗你的感情,是在愚弄你的人格吗?”
冷眉一门心事地只在哀求马明娟帮她完成手术:“明娟姐,我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你赶快帮我联系安排做引产手术吧!”说着,她抓住马明娟的双臂,摇晃着马明娟的身子,“我求求你了,明娟姐!”
马明娟有点为难地看着冷眉,静静地沉思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怜惜冷眉孤独的心情和痛苦的处境,还是为了顾及两人之间深厚的姐妹情谊,马明娟终于还是答应了冷眉的请求。当天下午,她就开始忙着为冷眉联系施行引产手术的大夫和帮忙照顾冷眉的护士。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手术计划于第二天上午进行。
当冷眉又一次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内心涌起的无限悲伤使她的头脑也突觉憋胀起来,目光中充满了恐惧,身体也禁不住轻轻地颤抖了两下。她看着站在身旁的马明娟,想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马明娟深深理解冷眉此刻的感受和心情,她看着冷眉凄苦悲伤的脸庞,顷刻间又迁怒于可恶可恨的罪魁祸首金鹿。如果金鹿站在当面,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扯住金鹿的领口,指着金鹿的鼻梁狠狠地去斥责他一顿。对于冷眉,马明娟只觉得她可悲可怜,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早已经意乱情迷,为爱情的牺牲也显得那么自然而然,但相爱相恋的苦果让这么一个纯情柔弱的女孩子来独自吞咽,金鹿不是有点太得不仁不义?老天不也显得那样的不公不平?
大夫和护士已经做好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并鼓励冷眉拿出勇气。冷眉心中七上八下,但表面上还是强装镇定,表示自己可以忍受一切痛苦。
大夫吩咐马明娟暂且回避,又对身旁的护士说:“现在开始手术吧!”
冷眉听了,知道痛苦的时刻就要来临,她不由得又看了看马明娟,惶恐的目光把她心中此时所想的一切都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了眼前这个唯一能够将心依托的好朋友。
马明娟鼓励冷眉说:“没事的,冷眉,我就在外边等你,有什么事我马上进来!有姐照顾你,你不用怕!”说罢,她慢慢地出了手术室。
手术开始了,大夫和护士给冷眉注射完催产素之后,又在想尽一切办法,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使冷眉的隐秘部位尽量张开来,助产器具一件一件进到了冷眉的体内,冷眉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迅速弥漫全身,腹内也随之被捣得四下翻动。“小雨点”似乎意识到自己就要被母亲无情地抛弃,怎么也不愿离开那个舒暖的温室,他也在用力地将连结自己和温室的系带牢牢抓紧。与此同时,那个舒暖的温室开始慢慢地收缩起来,它所产生的压力想要挤“小雨点”走出黑洞,从黑洞外面伸进来的东西一下子钳住了“小雨点”的头部,那东西的吸附力是那样的强大,“小雨点”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更加狠命地抓住温室上的一大块附属物,拼命挣扎,誓死顽抗……但这一切对幼小的“小雨点”来说已是徒劳,在外拉内推的双重作用下,“小雨点”连同他所紧抓的那些温室中的所有附属物被一并拖出冷眉体外,但是,他将永远也无法看到这个七彩的世界,此时的他早已奄奄一息,血肉模糊……
冷眉被手术折腾得早已经忘记了疼痛。事实上,此时此刻的她,心灵的疼痛早已经淹没了肉体的疼痛。痛苦中,她在残忍地扼杀着一个无辜的小生命,那个小生命,那个可怜的“小雨点”,是她和痴心钟爱的金鹿激情燃烧的结晶,顷刻之间竟被自己活生生地毁掉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尘世上有几个女人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呢?这是怎样的一种愧悔?人世间有几个女人能有过这样揪心愧悔的体验呢?无限的痛苦愧悔中,她感觉自己成了世界上最自私、最无情、最狠心、最歹毒的女人……
痛悔撕扯着冷眉的心灵,她不想再看到眼前的一切,只希望整个天地赶快昏黑下来,让一切哀伤忧愁内疚和苦痛都赶快彻底消失。冷眉正要闭上失神的双眼,马明娟进来了。冷眉顿觉无地自容,泪水中夹杂的不知是悲痛还是羞耻,她已经无力开口再说什么,闭上眼睛,她将头转向另一侧。
马明娟走近手术台,看到血肉模糊的“小雨点”,内心也突然战栗起来,她实在不忍心把眼前这一幕收入自己眼底……
迷蒙之中,冷眉听见大夫说:“是个男孩,真可惜!”
冷眉猛然睁开眼睛拧过头来,将手伸向大夫,大声喊了起来:“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小雨点’!”她一边奋力地喊着,一边奋力挣扎着想要起身下床。
马明娟连忙上前抱住冷眉:“冷眉,别这样!你要冷静!冷眉!你要冷静呀!”
冷眉还在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向“小雨点”:“让我看看我的孩子!你们让我看看我可怜的“小雨点”!”
马明娟也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紧抱着冷眉,冷眉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她心中顿觉无限的凄伤和悲凉,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冷眉,事情已经发生,你要坚强的面对,更要勇敢的接受!你要坚强,要勇敢,听见没有?”
站在一旁的护士被冷眉的举动惊吓得手足无措,大夫吩咐护士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这东西弄出去呀!”
护士“啊呀”着慌忙拿起包裹着“小雨点”的小布包出了门,冷眉再一次冲着手术室的门喊了起来:“不要扔我的孩子!不要扔他!你们为什么要扔我的孩子!”
很久一会儿,冷眉才被马明娟和大夫安抚了下来,她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呜呜哭着。
大夫有点怪怨地对马明娟说:“不是事先都说好的么,怎么会这样!”
马明娟说:“没事的,大夫,她一会就会好的!”
大夫站起来半信半疑地说:“你看好她,我去给她准备吊针!”
马明娟抹着泪水点着头:“好好好,我知道,谢谢你,大夫,谢谢你!”
大夫走了,马明娟想继续安抚冷眉,她回过头来,见冷眉还在抽泣,正要说话,没想到冷眉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声说:“明娟姐,我这是在干什么呀?我……不想活了,明娟姐!”
不等马明娟再说话,冷眉又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