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细雨绵绵的秋季,花园里渐渐开始出现肃杀的情景。学校财务室的门半开半掩,里面坐着出纳老王和校长孙志光。
孙志光说:“老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扣了张文荣几个月的工资了?”
老王一边说话,一边从抽屉取账本。他翻开帐本看了看,说:“从五月分到现在,已经五六个月了,都在这儿记着呢,你看看!”说着便要把账本递给孙志光。
孙志光摇手做出拒绝的情形,说:“我不看,几个就几个月!这样吧,一会儿你忙完了,去叫他来把他的工资领走!”
老王看着一本正经的孙志光,不解地问:“怎么又要发给他?他的事情都解决了?”
孙志光想了想,想要说明原因,却又长吁一口气,说:“别问那么多了,让你发给他你就发给他!”
老王看得出孙志光不愿将原因说明,便不再多问。他将头转向门外,忽然看见张文荣正拿着小工具从不远处的马路上经过,急忙起来说:“哎,那不是老张嘛!”说着便两个大步跨出门外,招着手喊了起来,“老张——老张——你过来一下!”
孙志光见此情景,想要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张文荣听见喊声,回头去看,见是老王,便停下脚步问:“有什么事吗?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就先去花园劳动了!”
老王说:“你过来,就耽误你几分钟工夫,快来!”
张文荣听着老王的话,隐约感觉好像是和自己那扣掉的工资有关,便走了过去。
老王退回房里刚坐上椅子,张文荣就到了门口。他一脚踏进房门,猛然看见坐在里面的孙志光,心里顿觉惊奇:这家伙是我的死敌,老王难道不知道吗?为什么非得要他在这里把我叫过来?是不是老王今天要当和事佬,要拉和我跟孙志光的关系?不可能!我跟这个狗东西可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深仇大恨,你老王仅凭几句话就想让我跟他和好?这也不可能!以孙志光的为人来看,他就不是那种与天无怨与人为善的好鸟,他怎么可能主动让老王把我叫来跟他化解是非恩怨呢?不管是什么,自己已经来了,就问问什么事吧!至于在场的孙志光,我就当他是老王屋子里的一件摆设,反正是不能因为他孙志光在这里我张文荣就退出去,那样倒显得我张文荣有点怕他孙志光了。这就是张文荣此刻所谓的尊严。
孙志光本没有想到老王会把张文荣当着他的面叫进财务室来,但当他想要阻拦老王却没有来得及阻拦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我是校长,一校之长,我还怕你张文荣什么?别说你不理我我就不理你,你就是再殷勤主动地跟我搭话,都甭想着我会搭理你,校长就要摆出校长的架子。他坐着只管抽烟,对进门的张文荣视若不见。
老王摊开工资帐表,说:“老张,急着干什么活儿呀?先把你这几个月的工资领了再去!”说着,他还拿出笔让张文荣在帐表上面签字。
张文荣低头看了看工资帐表,又抬头看着老王说:“就这么多?不对吧?”
老王纳闷起来:这账目怎么会错呢?不会错,一定是张文荣把自己的工资数记错了!他说:“就是这么多呀!你才几个月没领工资,就不记得自己的工资数了?”
张文荣故意抬高嗓门大声说:“就这么多?老王,我来问你,这工资你应该什么时候发给我?”
老王更加不解张文荣的意思,心想张文荣之所以这么说,一定是还在为孙志光扣他的工资生气,可现在既然孙志光让发给你,就该顺顺当当地领了完事,还说这些话干什么,况且孙志光还在当面,说这些话有什么好处呢?为了息事宁人,老王便陪着笑脸对张文荣说:“好了好了,老张,现在不说那些话了,学校既然决定将工资发给你,你就领了吧!快签个字!你看,钱一直放在我这里,你这一领,我也就不用再操那份心了!”
张文荣说:“工资我是要领的,可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这工资你到底应该什么时候发给我?”
孙志光看出张文荣又在找茬,但那些话并没有直接冲着自己来说,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
老王安抚不了张文荣,便看了孙志光一眼,见孙志光对眼前的一切并无丝毫的反应,只好自己继续应付着张文荣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发给你?不就迟发了五六个月嘛,有什么关系?别说了,快领吧!”
张文荣说:“迟发五六个月?这迟发五六个月,就白白地迟发五六个月了?我这五六个月的工资,加起来有一千多块钱,这一千多块钱五六个月应该付多少利息,你这搞财务的,应该能算得出来的吧!我问你,利息在哪里?”
老王一下被张文荣问懵了,发工资,还谈什么利息,这不是明摆着是胡搅蛮缠嘛?可转念一想,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张文荣分明是在指东说西,含沙射影,他说这话的矛头是冲着坐在一旁的孙志光去的,自己无意间竟成了孙志光的盾牌。这个张文荣呀,孙志光坐在那里不哼不哈,你叫我怎么给回答呀?我也只能用好话来劝说你了。想到这里,他再次陪着笑脸对张文荣说:“老张,话不是这么说的,学校扣了你的工资,是快将近半年了,可学校不是银行,哪来什么利息?快别再这么说了,让外人听见会笑话的,赶快把工资领了吧!”
张文荣见孙志光还坐在一旁装聋卖傻,话语更加尖锐起来:“不行,你今天非得给我付利息不可!妈的,什么东西,凭什么随随便便把大爷的工资一扣就是半年,啊!”
孙志光这下实在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张文荣,你骂谁?”
张文荣见孙志光和自己接上了火,他终于等到发泄心中愤恨的时候了:“我骂猪骂狗骂畜生,骂扣我工资的王八蛋,你急什么?我见过有人急着去捡钱,还没见过有人急着去捡骂。我今天才知道,这世界上呀,什么玩意儿都有!这人呀,也什么货色都有!”
孙志光见张文荣的骂词实在不堪入耳,也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张文荣,你算什么东西?要骂你就指名道姓地骂,你这样拌屁不响的算什么本事?我也见过泼妇当街骂人,没见过爷们儿想要撒野又不敢敲明叫响。谁不知道你是这里的头号二球,爱骂要骂你只管骂,我全当是听猪叫呢!”
张文荣忽而又改变了声调,他用十分尖酸刻薄的语气讽刺道:“哦,我是头号二球?不知道谁是头号二球!头号二球不分青红皂白地侮辱金鹿人格,被金鹿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头号二球扣了人家的工资,又不敢当面给人补发工资,让老王替自己出头露脸!头号二球就知道整天摆出校长的臭架子,在老师面前趾高气扬,耀武扬威!是呀,我比头号二球还要二球得多!”
老王见张文荣和孙志光两个人骂得热火朝天,一时不知道应该劝谁才好,看到张文荣越说越来劲,他还是劝了张文荣两句:“老张,你少说几句!这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孙志光已经被张文荣骂得狗血喷头,却也并不示弱:“我就扣你工资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知道你本事大,会到教育局劳动局去告状,会搬上级领导来压我,还能怎么样?我不是照样把你的工资扣了么?”
张文荣伸手指着孙志光质问:“你凭什么扣我的工资?扣我工资扣了半年,你为什么不给利息?”
孙志光说:“凭什么?你说我凭什么?就凭我是校长!怎么,你不服气?不服气你来当校长!”
张文荣走近孙志光一步,指着孙志光的手离孙志光更近:“校长有什么了不起?校长就可以随随便便扣我的工资?别说你这校长当不了一辈子,你就是当上一辈子校长,死了还不是个鬼!”
孙志光伸手去打张文荣那只指着自己的手:“你少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你算什么玩意儿?指指划划的想干什么?”
张文荣躲闪,孙志光没打着,眼见两人又要动手,老王赶紧挡在了两人中间,慌忙拉架。
孙志光接着说:“还问我要利息哩,你想得美!我没问你要保管费都是好的!你还想要利息呢,回去问你妈要去!”
张文荣的火再次涌了上来:“不要了,那些工资我全不要了,你把那钱都拿回你家去吧!留着给你老娘买药丸吃,留着给你老爸买棺材用,你全拿去吧!”
“给你老娘买药丸吃!给你老爸买棺材用!”孙志光一边骂着,一边要扑向张文荣。
老王不顾一切地在阻拦,嘴里还催促张文荣赶快离开:“老张,你赶快走!你赶快走呀!”
张文荣退后了一步,见老王张开双臂拼命地在阻拦要向自己扑过来的孙志光,而孙志光已经怒气难按,双目喷火,左右冲了几个来回,两人就像玩老鹰捉小鸡一样地转来转去。张文荣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了财务室的门。
张文荣很久以来郁积在胸中的愤恨,总算发泄了出来,一想起孙志光被自己数落后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的样子,他就感觉有点解恨。特别是最后临走时狠骂孙志光的那两句话,被孙志光倒用回来反骂自己,他因此而感觉那两句话一定重重地伤到了孙志光的内心深处,感觉这场唇舌战自己仍旧是个胜利者,于是他感到心里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痛快。但毕竟没有领回工资,半年的工资,一千多块钱哪,嘴上说不要是得下狠心的。他气呼呼地一路走来,直到走进刘继超宿舍,脸上依旧挂着不悦的神色。
刘继超和康东亮正在宿舍里谈论金鹿和冷眉的事,一见张文荣板着脸孔进来,便急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继超先是以逗谑的神气说:“哎哟,是社长,我们正有问题要请教你,看你板着个脸,好像我们谁把你馍掰的吃了一样!”
康东亮跟着说:“就是,我们谁也不欠你什么,干嘛在我们面前生气呀?简直就不像个社长的样子!真是!”
张文荣说:“你们这两个臭小子,我都快被孙志光那狗东西气死了,你们还有心事跟我开玩笑!”
刘继超和康东亮这才知道张文荣情绪糟糕的原因,可扣工资的事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见怪不怪,思想应该早就疲沓了,怎么偏偏今天又想起了那件事,还把自己搞得这副模样?想必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人都满脸正事起来。
刘继超把张文荣拉到床边坐下,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给我们听!”
张文荣说:“我又跟孙志光那狗东西干了一架!”
刘继超和康东亮听了,都惊讶地看着张文荣,不约而同地说:“又干了一架?什么时候?”
“哦,就刚才!”张文荣应口说,“我想抽烟,你们两个谁有烟,给我抽一支!”
刘继超说:“我有。”说着从口袋里将烟掏出,又抽了一支递给张文荣,还对康东亮说:“东亮,快给社长点上!”
康东亮连忙取出打火机给张文荣将烟点着,说:“社长,你为什么又跟他干架?还是因为扣工资那件事吗?”
张文荣吐出一大口烟:“不为那事,还能为什么事?”
刘继超说:“你不是到县里去找过好几次领导嘛,怎么孙志光还不肯发给你?”
“他敢不给我发?”张文荣一咬牙,稍顿之后接着说,“他刚才让我去领,我让他把扣我工资这半年的利息也给我,你们猜他怎么说?”
刘继超和康东亮都觉得有点好笑,但都没有笑,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又急着问“他怎么说?”
张文荣说:“狗东西不但不给我利息,还让我给他保管费!你说气人不气人?”
刘继超这下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哎呀,什么怪事都能出在咱们学校,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问领导要工资还要带利息一起要!社长,你怎么能想得出来呀?”
康东亮也笑着说:“我也是头一回听说,没想到这竟是咱们社长的发明创意!学校扣你工资,讨回来就行了,要的哪门子利息呀!社长,你不是常对我们说见好就收嘛,怎么今天你……”
刘继超说:“是呀,人家是校长,扣已经都扣了,现在发给你就行,你去县里找领导找来找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把钱要回来?”
张文荣一瞪眼睛:“工资是党中央国务院发给我的生活费,他凭什么想扣就扣了?叫我拿什么吃饭?”
康东亮看着又有点激动的张文荣说:“要工资就要工资,反正我觉得你问人家要利息是没有道理的。”
张文荣说:“我要什么利息?我还不知道我问他要利息有没有道理!我这是在糟践那狗东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随便便就扣别人的工资!”
刘继超和康东亮又相互看了一眼,嘿嘿地笑了起来。张文荣看看刘继超,又看看康东亮,说:“你们两个笑什么?”
刘继超伸手指着康东亮说:“哎东亮,真没看出来,咱们社长这一招还这么损!你说是不是?”
康东亮还在笑着说:“嗯,是够损的,是够损的!”
张文荣又都囊起来:“损什么呀?我半年的工资都没有了,孙志光那狗东西才够狠呢!”
刘继超和康东亮已经不管张文荣说什么了,他们只是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