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鹿到底未能阻止母亲,第二天天一亮,竹青就返回灵山县城将金马叫来了水柳镇。
金马顾不得训斥金鹿,他先去了派出所,探问派出所将如何处理处金鹿打架一事。接待金马的人正是新任所长王军辉。金马抛开自己年长王军辉一辈的身份和自尊,又是道歉又是说情,但王军辉还是坚持说金鹿既然动手打人,无论如何也要接受处罚。看在金鹿身为老师得分上,而且事出有因,一时冲动,拘留也就算了,可以将拘留折合经济处罚。金马急于事情早点儿平息,表示愿意接受经济处罚,只要能息事宁人,罚点钱也不算什么,于是就当场便交清了罚款,还千恩万谢地对王军辉感激不已。临走之时,王军辉又说:“我们派出所的出发点也是息事宁人,孙校长要是不满意这个处理意见,我们会想办法劝说他的。你回学校以后,让金鹿先去孙校长那里,给孙校长赔个不是,说说好话,我们的工作也许会好做一些!”金马觉得王军辉言之有理,便一口答应下来。
金鹿正在宿舍里听受着母亲的教训,金马回来了。想到派出所的事情已基本处理完毕,金马心里稍感轻松,但一想起事情的前前后后和自己离开时王军辉的话,他心头又生起一股气愤:“金鹿,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们金家祖祖辈辈忠厚仁义,谁给你遗传了这些动手打架惹事生非的基因?那是你的校长,你刚刚走上工作岗位,就和他闹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工作?”
竹青看着金鹿,没有说话。
金鹿说:“爸,你不知道,孙志光他总想着要欺负我,再说那天的事根本就不怪我!本来检查我都不该写,我写了就写了,可孙志光又扯别的事侮辱我,我实在忍不住,才……”
金马打断金鹿的话:“你到现在还跟我在这儿狡辩!你知道不知道,就为你这事,我耽误了工厂的生意都不说了,还到派出所去低三下四地求人家从宽处理,我这张老脸,真是让你给丢完了!”
竹青插嘴道:“就是,你说如果是为了给你安排或调动工作,我们花再多的钱,看再多的脸,都值!为你跟人打架,这值不值嘛?啊!”
金鹿说:“我本来就说不让你们插手,我自己能处理,你们非要出面,我有什么办法!”
金马一听更加气愤:“你能处理?你怎么处理?让派出所拘留,完了再去找孙校长算账?你也就那点能耐!”
金鹿一歪脖子:“当然了,我是还要找姓孙的算账,我饶不了他!谁让他那样侮辱我!”
金马不知道金鹿是在和自己执气说气话,还是真的有那种想法,他指着金鹿的鼻子说:“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听!”
金鹿见父亲的脾气上来了,便不再说话。金马接着威吓道:“从今往后,你给我放规矩点儿!少再惹事生非,这次的事就不说了,以后再惹事,看我怎么收拾你!记住了没有!”
金鹿还是没有说话,但脸上显出极不服气的表情。金马想了想,又说:“校长怎么会侮辱你?他怎么样侮辱你了?”
金鹿想说话,但又不敢再父母面前提起冷眉的名字,他知道父母二人都对冷眉这个名字十分敏感,自己一旦说出来,势必又会招来父母一顿臭骂,便低头沉默着。
金马以为金鹿对自己的莽撞有所醒悟,他趁热打铁地说:“现在跟我走,到你们孙校长那里去!”
金鹿惊愕地抬头:“去他那儿干什么?”
金马说:“你说干什么?我带你去向人家赔情道歉,再怎么说你以后还要在他手下工作,去把关系缓和一下!”
金鹿倔强地扭头:“我不去!”
金马的口气不再带有强迫之意:“你自己闯的祸,你不去谁去?快走!”
竹青拉了一下金鹿的手臂:“快去吧,别再惹大人生气了!你爸还不是为了你好!”
金鹿还是没有动。金马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你到底去不去?说话!”
竹青见状,站起来就把推金鹿往门外推:“快去吧,别再犟了,我的祖宗!”
金鹿在竹青的推搡中出了门,金马也跟着出来。见金鹿还是极不情愿的样子,竹青说了一句:“我也去!”她放开金鹿,转身锁上门,拉着金路,跟着前面的金马向孙志光的住处走去。
金马和竹青带着金鹿来到孙志光的办公室里。一进门,金马便一声接一声的“对不起”说个不停,竹青也跟着金马连连向孙志光致歉。孙志光余恨未消,很不高兴看了金马和竹青一眼,叹了一声,又回头去看金鹿。见金鹿十分倔强的表情中并无认错和悔过和意思,便说:“你儿子很出息哦,敢对领导动手!好么,让他再来打,让他再来呀!”
金马和竹青还在神情尴尬地说着责备金鹿的话语,见孙志光这么一说,金马又说:“金鹿不懂事,冒犯了你,都是我教子无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现在让他给你当面赔礼道歉!”说着又转身以命令的口气对金鹿说:“金鹿,你还等什么?赶快向孙校长认错!”金鹿没有动,竹青啧了一下舌头,也催促金鹿快点开口:“快点儿!这孩子,真是的,快点儿!”
金鹿连孙志光看都没看,脸色依旧很阴沉。金马见金鹿一动不动,感觉很失脸面,便走近金鹿,又气又恼:“你到底想怎么样呀,金鹿!”
金鹿还是不说话,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憋的是委屈还是气愤,更无暇去考虑父亲和母亲此时的感受,只后悔自己不该随着父母来孙志光的办公室,更没有想到自己进了孙志光的办公室以后,心中的气愤顷刻好像化作仇恨一样,孙志光如此令他恨之入骨,他怎么还能张得开口去向他俯首讨饶委曲求全呢?
金鹿的举动,已经令金马忍无可忍,他吼了一句:“金鹿,你想气死我!”紧接着便“啪”的一声,一个耳光落在金鹿脸上。金马使出的力气很大,金鹿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这一举动,他的身体随着落下的耳光倾向一边,等他回过神来时,见父亲又举起了右手,慌忙躲闪,泪水也涌了出来。金马的第二个耳光落空了,他又扬起手来连扇几下,金鹿左右躲闪,竹青急忙上前去拉金马,边拉边说:“你别打孩子,有话说话!”
金马的手终于没有再落到金鹿身上,猛然间,他又气急败坏地飞起右脚,狠狠地踢在金鹿腰部。金鹿打了一个趔趄,又气愤地看了金马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竹青一时不知所措,又责怨起金马来。金马气冲丹田,呼呼地喘着粗气。竹青抱怨了几句,忽然意识到身边孙志光的存在,红着脸说:“孙校长,你看……这事实在是……啧,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对不起!”
孙志光目光轻蔑地说:“你们别在我面前演戏了!要管教儿子,就在家里好好管教,何必跑到我的办公室里来?”
金马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失礼,忙说:“孙校长,我们本来是真心想让金鹿来向你赔礼道歉的,谁知道他这么不成器!”
孙志光习惯性地又甩了一下手:“行了,你们家我也看清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儿子一个样!”
金马一听,突然又变了脸:“哎,你怎么这样说话?”
孙志光反问:“我怎么说话?我说错了吗?你们家人个个能踢能咬,能武能文,我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金马越听越气愤,上前一步,要和孙志光辩理:“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啊!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竹青连忙拦住金马说:“算了算了,别再说了!”
金马推开竹青:“不行!你今天非得给我说清楚不可!什么能踢能咬!什么能武能文!你给我说清楚!”
竹青死死地抱住金马:“算了,我们走吧!”
孙志光也不甘示弱:“我就说了,怎么,你还嫌你儿子把我没打够,还想动手再打我是不是?好啊,你来,我让你打!”
金马想再推开竹青,可竹青怎么也不放手,金马没有办法,只好又斥责起竹青来:“放开我!你放开我!”
竹青带着乞求的声调说:“算了吧,别再说了!”
金马还想挣脱竹青,正在这时,金鹿忽然又跑了进来,他拦住金马,说:“爸,我们走吧,别在搭理那个王八蛋了!”
孙志光听见金鹿在谩骂,又冲着金鹿说:“你骂谁?你再骂一句!你他妈才是王八蛋!”
金鹿摆出一副轻蔑的样子说:“你也少再逞能!你不就是个烂校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不在这所学校干了,我看你还能把校长当一辈子!”
孙志光一边接连甩着手,一边挤着眼睛说:“不想干了就早点儿滚!我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早就想让你滚蛋!”
金鹿一听,又要向孙志光扑去,竹青又慌忙拦住金鹿,哭着说:“别再惹事了!金鹿,你还让我活不活呀!”
金马已经冷静了下来,也拉着金鹿说:“走走走!快走!”
金鹿被金马和竹青连推带拉到了门外,金鹿仍然很不甘心地说:“拉我干什么?让我把那个狗日的再收拾一顿!”
金马和竹青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两人也不再责骂金鹿,只顾着将金鹿往宿舍里拉。
回到宿舍,三人都很气恼。竹青抽泣着说:“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怎么会搞成这样呀!”
金鹿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妈,你别难过!也不是多大个事儿,我也实在不想在这所学校里呆了,惹了他姓孙的我也不怕!你别再伤心了!”
竹青又责怨起金鹿来:“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都不听大人说!你好好地给他说几句好话不就完事了,现在好,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可怎么收场啊!”
金鹿说:“妈,你没看那个王八蛋那副恶心的样子,让我给他赔不是,我实在张不开口!”
金马紧接着咬牙切齿地说:“那狗东西是可恨,也难怪金鹿打他,打死他才解恨!”
竹青满脸忧愁地说:“你还说呢,可现在……接下来事情该怎么办呀?让你来帮孩子处理事情,你倒好,把事情越弄越糟!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叫你来呢!”
金马烦躁起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走,金鹿,收拾东西跟我回灵山!”
竹青不解地看着金马:“回灵山?回灵山干什么?”
金鹿也回头看着金马。
金马看看金鹿,又看看竹青,说:“事情你都看到了,现在不回灵山,金鹿在这里还能呆得下去嘛?”
竹青明白了金马的意思:“你是说让金鹿放弃这份工作?”
金马神态严峻:“对,回灵山,先到钣金厂上班,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金鹿,你觉得行不行?”
金鹿想了想,说:“怎么不行?钣金厂是我们金家的基业,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帮你做好每一件事情!”
竹青听了,更加伤心起来,她边哭边说:“金马呀金马,亏你能想得出这个主意!你又想让孩子走你的老路?我辛辛苦苦把金鹿教养成人,又送他上大学,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能不再像你一样,整天泡在工厂里,累死忙活,他现在工作才一年多,你又让他去钣金厂吃苦卖力,你这不是用刀子捅我的心嘛!”
金马顿时想起了自己当年和冷杉之间的那段恩怨。想起冷杉自私可恶的态度和凶狠冷暴的面孔,坚定了他带金鹿走的想法,当想起生意场上明争暗斗和尔虞我诈的情形,他不觉又犹豫起来: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这一步一旦踏出,儿子人生的方向又将发生转捩,儿子的前途又将会遭遇什么样的恶浪和险滩呢?他看着金鹿,思想在剧烈地争斗。
金鹿隐约觉察出了父亲的心事,他一时也感到手足无措。然而刹那间,来到学校以后的是是非非,孙志光一次又一次地威慑和逼迫,一起涌上心头。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强烈地闪动:离开这里,离开这所恼人心腑的学校,离开自己一眼也不愿再看的孙志光。
金鹿对金马说:“爸,走吧,我已经决定了,跟你回钣金厂,在这里,我一分钟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金马注视了金鹿片刻,说:“你真的就这么决定了?”
金鹿坚定地点了点头:“决定了!”
金马还在注视着金鹿,他内心还在剧烈地翻动。
竹青目不转睛地看着金马,等待金马的反应。他生怕金马会立即顺应金鹿的话语,更怕金鹿今天一离开学校,将永远失去这份工作。然而就眼前的情形来看,她尽管不愿意让金鹿丢掉工作,但打心眼里还是希望金鹿尽快离开这里,不仅仅因为金鹿和孙志光公私两方面的矛盾都已激化,还因为金鹿在这里和冷眉距离太近,他们整天搅在一起,更是自己的一块心病。这样想来,金鹿离开这里回钣金厂也不是完全不可采纳。在她内心深感踌躇之时,她就看金马怎么决定这件事了。
房间里霎时缄默起来,三个人的内心却难以平复。
金鹿见父亲还在苦苦地思索,又说:“好了,爸,你别再想那么多了,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回钣金厂!”说完,他真的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金马没有阻拦,似乎已经默许。
竹青虽然也没有阻拦,但嘴上却唠叨起来:“真是造孽!真是造孽呀!”
金鹿回头去看竹青:“妈,你也不要再多想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决定,我不会怪怨任何人!”
竹青说:“金鹿,你以为你不抱怨,我心里就好受了!我这二十多年的心愿,就让你这么一下子彻底毁灭了!你们父子两个,本来都是当公差吃皇粮的,姓冷的坑害了你爸,让他这些年受了那么多的苦,你现在又要照着你爸的样子学,叫我怎么能不伤心?叫我怎么能不伤心呀?”
金鹿以委婉的语调劝着母亲:“妈,有些事情的发展我们是没有办法的。我爸和冷眉她爸之间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也就不必再提了!叫我说,我爸当年离开医院并不算错,他现在的境况并不比医院里任何一个人差。做生意辛苦是辛苦,可干什么事不下苦能行?在医院里上班不是照样起早贪黑嘛!至于我现在的决定,你更不必多想。你以为我就愿意放弃这份工作?我就甘心自己十年寒窗辛苦努力的心血都白白浪费嘛?事情已经这样,你都看到了,我还怎么再继续呆在这里?我别无选择!”
金马突然一横心说:“金鹿,别再罗嗦了!赶快收拾东西,回钣金厂!”
竹青猛地回头看了一下金马,见金马和金鹿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她心中又是一阵酸楚,泪眼模糊,呆呆地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