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风轻拂着尚未苏醒的街道,东方的天空泛出了淡淡的白色,一轮朝阳正在奋力地拔越着地平线,漂浮的云团,在冲破黎明的晨曦中,透出几丝冷森和恐怖。
金鹿挎着小包,拉着冷眉的手,站在水柳街道东头的十字路口。他们不住地四下里环顾,巴望着车辆的出现。虽然他们心里很清楚,水柳镇到沄阳市,既没有始发的班车,也没有过往的班车,但是往日经过这里去沄阳市的生意车还是有的,他们琢磨着坐一趟路过这里的车,就算是一下子到不了目的地,只要是开向沄阳方向的车,都可以搭乘,哪怕中途再做几次倒换,都无所谓,最终到达沄阳就行。带着这种想法,他们很早就在这里等候了。
一会儿,他们听见了汽车开来的声音,金鹿欣喜地对冷眉说:“来了,有车来了!”
冷眉并无喜色:“就看司机让不让咱们搭便?你可要好好跟人家司机师傅说!”
“知道!”金鹿答应着的时候,一辆装满粮袋的卡车已经驶近,他连忙招起手来。
汽车停了下来,一位四十岁开外的男司机探出头来:“小伙子,你要干什么?”
金鹿快步走近汽车,十分客气地说:“师傅,行个方便吧!我们想到沄阳去办点事,您能不能捎我们一程?”
司机用疑虑的目光打量完金鹿,又扫视了一下站在几米远处的冷眉,说:“去沄阳?这么远?你看我这车能不能坐?粮食装得满满的!驾驶室里又挤不下你们!”
金鹿见司机并没有马上拒绝,心中又增添了不少希望。他又恳求司机说:“没关系!你让我的朋友坐在驾驶室里,我在后面的大粮袋上将就将就就行!”
司机准备发动汽车:“不行的,你们再等等吧!”
金鹿慌忙阻拦:“师傅,您是不是怕我们是坏人?你看我们像坏人吗?”
司机又犹豫起来。
冷眉也走了过来:“师傅,求求您就帮帮我们这个忙吧!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久了,好容易等到了您,您要是不帮忙,我们……”冷眉一副无助又无奈的神情。
金鹿顺势又说:“要不我们付给您路费!行不行?”
这下司机的心肠倒真的软下来了,他感觉眼前这两个人并无歹意,又问:“你们是哪儿的?”
金鹿随口答道:“我是咱们街西头中学里的老师,她是咱们镇卫生院里的大夫。”
司机又端详了一下金鹿和冷眉,说:“看你们这样为难,都是水柳的老乡,我就捎你们过去吧。我正好是到沄阳市一家面粉厂去送粮的,算你们运气好!”
金鹿不觉笑了起来:“不是我们运气好,是师傅人好!”
司机是也笑了:“好了,别说那么多了,上来吧!你们两个都将就到驾驶室里来吧!”说着便伸手去开驾驶室的右门。
金鹿嘴里连说几句:“谢谢师傅!谢谢师傅!”和冷眉绕到车的右边,扶着冷眉上车之后,自己也挤了进去。
汽车已经启动了,金鹿仍然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听见冷眉对司机说:“师傅,我叫冷眉,你以后要是到医院里来办事,就找我!”金鹿自己也笑了笑说:“看你,师傅没事到医院里去办什么事呀?师傅,我叫金鹿,你孩子上学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来学校找我!”
司机听了,竟“噗嗤”一声笑:“你们两个真有意思!”
冷眉和金鹿也跟着笑了起来。
金鹿说:“冷眉,你别笑了,会影响司机开车的!”
司机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你叫冷眉?是卫生院的?那冷院长是你……”
“是他爸,”金鹿脱口而出,“你认识他爸?”
司机紧握着方向盘:“认识,咱这方圆几十里,谁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冷院长!”
金鹿看看冷眉,见冷眉似乎在躲避谈论自己父亲的话题,又问司机:“那你认识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孙校长吗?”
“你是说孙志光?”
“噢,就是他。”
司机不屑地说:“当然认识,他也很有名气哟。不过人的出名看是因为什么,冷院长医术高,几十年一直扎根在咱们水柳镇,救过多少人,只是……”
冷眉听到司机说出“只是”二字,猜想司机后面的话语一定会是说一些对父亲评价不好之类的话,父亲自私,冷漠,水柳一带的乡亲谁不知道?还用得着你在她女儿面前来说?就算我和金鹿今天坐车求过你,那也没有必要把我的父亲扯到这里来数落!想到这里,她拧过头问司机:“只是什么?”
司机把到了口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他看了看冷眉,马上机智地岔开了话题:“只是他们学校那个孙校长……”
冷眉不知道自己刚才听到“只是”二字后的猜想是否准确,但她毕竟没有听到自己不愿意听到的话。
金鹿不无讥讽地说:“孙志光在水柳也有好些年了,也算是为咱们水柳镇的教育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司机又气又笑地说:“他?他早都应该滚蛋了!要不是他在这里当校长,学校能成这个样子?教学质量没搞上去不说,现在还欠下了人命!”
金鹿不知道自己是在维护孙志光,还是在维护学校:“那是个意外!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不幸的事情!”
司机说:“你们学校已经接连三年高考被剃光头了,要是今年还那样,搞个‘四连冠’出来,咱们水柳镇的乡亲们,不把你们学校踩为平地才怪呢!让你们这些吃皇粮,当公差的,别在这里再继续误人子弟,祸国殃民!”
金鹿心里明白司机是在说笑话,但想起学校近年来的教学状况,他也不知不觉地脸红起来,笑着说:“你们真的想那么干?”
司机说:“那还有假?不光要把你们学校踩平,就连你们这些老师,我们也不会放过,只要你们一出校门,或者被我们在路上遇见,我们就见一个,打一个!”司机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金鹿觉得司机很风趣,和冷眉也都笑了起来。
太阳已经两杆多高,汽车此时转而向北,前面不远处渐渐出现了沄水大桥。跨过沄水大桥,就到了新兴的三秦重镇沄阳市。
美丽的沄阳如出浴的少女,浓妆艳抹,身披彩霞。街道宽敞笔直,高楼鳞次栉比,绵长的绿化带延伸到四面八方,车辆和人流穿梭来往,络绎不绝。
金鹿和冷眉第一次来到这座正在迅速腾飞的城市,心中感到很是新鲜。他们看着一条条四通八达不知名字的马路,看着一个个东来西去面孔陌生的行人,一时不知该走向哪边。
沿着靠近沄水河边的一条街道,金鹿和冷眉一边行走,一边张望。一个个豪华的商场从他们眼前闪过,但对他们来说没有丝毫的吸引力,此时此刻,两人都巴望着赶快找到一家像样的医院,完成他们此次前来的任务。走着走着,两人突然几乎同时看见了一家铁路医院,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金鹿看了看冷眉:“怎么样?要不要进去看看?”
冷眉犹豫着,似乎不太满意:“这是个职工医院,不知道技术怎么样?我们还是去人民医院吧!”
金鹿不以为然地说:“这你就说错了,人家都说职工医院设备好,水平高,你怎么还这样说?我们对沄阳的情况不熟悉,也不知道这儿离人民医院远不远,再说这家医院看上去病人也不多,我们不如很快进去看看,要是不行的话,再去人民医院!”
冷眉想了想:“也好,那就进去看看吧!”
两人便朝着铁路医院的大门走了过去。
金鹿很快在挂号室挂完号,带着冷眉进了门诊室。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中年女大夫。金鹿想着自己的心事,看了那位大夫两眼,又让冷眉过来就诊。看得出,金鹿很信任这位大夫的医术。
当大夫开始对冷眉的尿液开始妊娠检测时,坐在走廊中长椅上等待结果的金鹿心里七上八下,他希望结果如他所料,真是冷眉搞错了。如果冷眉没有怀孕,那他们就可以放心地在沄阳城里开开心心的逛上一天,买一些两人喜欢的东西,赶天黑回到水柳去。
冷眉此时满脸愁容,她相信自己的推断不会有错,一场劫难正在悄悄地逼近自己。尽管自己平日里经常给病人做这样那样的外科手术,可她很难想象得出自己将要面临的手术是什么情景。随着心头产生的恐惧,一股怨恨也接踵而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恨谁,恨自己还是恨金鹿,恨自己的父亲还是恨金鹿的父母?到底是谁将自己推入今天这个吉凶未卜的境地?
金鹿和冷眉都在默不作声的时候,医务室的门开了。金鹿回头去看时,那位女大夫说:“你过来!”金鹿快步走了过去。
金鹿瞪大眼睛盯着大夫手里的化验结果单,问:“大夫,情况怎么样?”
女大夫把化验单递给金鹿说:“好着呢!”
金鹿看不明白化验单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和数字,听到医生这么一说,他心里也纳闷起来:好着呢!医生说好着呢,什么好着呢?莫非真如自己所想,冷眉一切正常?疑惑之中,他又问医生:“你是说……”
大夫看着金鹿傻愣愣的样子,不耐烦地大声说:“你媳妇怀孕了!”
金鹿心头“嗡”的一声,看着大夫不说话。
大夫见金鹿并没有表现出即将为人之父的喜悦,一时也不明白金鹿为什么会意外地站着发愣,又说:“回去给你媳妇加强营养,要好好照顾她,知道不?”
金鹿回过神来:“噢—噢—知道。”
大夫进了医务室,金鹿朝冷眉走去。
也许这样的结果早在冷眉的意料之中,她并不急于去问金鹿。
金鹿走近,满脸失望地说:“真是那么回事!”
冷眉不高兴地拧过脸去:“你以为谁在骗你!”
金鹿想了想:“那我们就按原计划进行,就在这里做手术吧!”
金鹿话中的“手术”二字,使冷眉心中油然而生的恐惧之情,像恶魔一样在侵蚀着她的整个身体一样,泪水顿时涌入她的眼眶,她回头看着金鹿,慢慢地站起来:“我不想做!我害怕!金鹿哥,我害怕得很!”
金鹿见冷眉改变了主意,不愿去做手术,正想再说什么,又见冷眉夺眶而出的泪水在簌簌滴落,心中又生爱怜之情,一时不知所措。想想两人还在医院,生怕被人看见,金鹿慌忙左右环顾了一下,说:“咱们先出去再说吧!”
冷眉此时的思想已经完全被恐惧和悲伤所禁锢,她甚至忘记了擦一把满脸的泪水,看到金鹿并没有勉强她去做手术,心里稍感轻松。金鹿上前一步,张臂揽住冷眉的肩膀,向医院外面走去。
渐近中午,太阳已在头顶,熙攘的行人更为杂乱。
金鹿和冷眉继续沿着那条街道向前走,两人的心情都显得异常沉重。金鹿不知该怎样说服冷眉,消除她的恐惧心理,消除她的悲伤情怀,让她顺利地去做手术。如果不把这件事处理掉,那两人今天大老远地折腾到沄阳来还有什么意义呢?明知道事情会越拖越糟,如果是需要自己做出牺牲,也许他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可事情偏偏不是那个样子。冷眉此时是很可人怜,可是……唉……
冷眉见金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心想一定是因为自己改变了主意而使金鹿感到失望,她实在不愿意走那条路,可不那样做又有什么办法呢?金鹿能在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以前就娶她为妻吗?自己能这样带着身子挺着肚子嫁给金鹿吗?如果那样,自己今生今世在父母亲友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还有金鹿的父母,他们会不会因此而认为我冷眉是一个水性扬花、轻浮随便的人呢?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愿再想下去!此时此刻,她只觉心乱如麻!
沄河水哗哗的流淌着,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让人眼花缭乱!那绵延东去的河道,河心裸露的沙洲,真好似金鹿和冷眉心中百结的愁肠,难断难解,难遣难散!
冷眉默无声息地跟着漫无目的的金鹿,挪动着沉重的脚步。
金鹿掏出烟来,抽出一支点燃,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在叹气声中长长地吐出。冷眉看在眼里,忽然开口说:“金鹿哥,你是不是在心里责怪我?”
金鹿停下脚步,回头注视着冷眉:“我们不是说好的,你怎么又变卦了?”
冷眉心头涌起一股酸楚:“我……我真的很害怕!”
金鹿带着嗔怪的口气说:“如果不是为了解决问题,我们跑到沄阳来干什么?如果今天不把问题解决掉,我们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安排?”
看到金鹿茫然无措的样子,冷眉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她转身看着汩汩东流的沄河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她不是不明白,金鹿虽然没有强迫她按原计划去做,但他的行动和语言已经很明确。到底该怎么办呢?
金鹿也不是不理解冷眉此时的心境,正因为如此,他对冷眉说话的口吻才显得那么温和,也正因为如此,他此刻才显得那样一筹莫展。眼看着日头在渐渐地东移,他不由得又焦躁起来。
看着金鹿愁云满布的脸庞,冷眉忽然说:“走吧,金鹿哥,我听你的!”
金鹿扭头看看冷眉:“眉,你不要伤心,也不要害怕,有我陪伴着你!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冷眉向前两步,把身子靠向金鹿。
两人来到沄阳市人民医院,彼此默契地走了进去。
正是医院里一天之中最为繁忙的时候。候诊大厅里挤满了等待就诊的病人,挂号室窗口外的人排成两条有头没尾的长队,来回走动的男女老少摩肩而过,使得金鹿和冷眉这两个远道而来的陌生者感到无所适从。
金鹿自言自语地抱怨起来:“怎么这么多人?哪来这么多人呀?”
冷眉强抑着心头的焦躁说:“你赶快去排队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快去!”
金鹿看了看那两条歪歪扭扭的长队,又看看大厅里聚拢的人群,忽然,他看见张文荣站在人堆里,他惊恐地回头对冷眉说:“算了,这里人这么多,排队排到什么时候去呀?咱们还是到灵山去吧!”
其实张文荣早已经看见了金鹿,就在他想要和金鹿搭话的时候,又意外地看见了冷眉,瞬间的疑惑之后,他立即又意识到了金鹿和冷眉到这里来的目的,便佯装没有看见他们,他在胡乱张望的同时,还不停地用双眼的余光注意着金鹿和冷眉的举动。
冷眉不解金鹿心事,有点犹豫地说:“现在去灵山,时间能来得及嘛?”
金鹿担心的是自己和冷眉一旦被张文荣看见,今天来沄阳的事情就会露出破绽,但又不便说给冷眉,更不敢再耽误时间,便撒谎说:“这里人太多,要是敢下班做不了手术,天黑我们就麻烦了,不如去灵山,那里人熟地熟,就算今天办不了事,晚上也好安排!你说呢?”
冷眉觉得金鹿说的也有道理:“那好吧,咱们赶快去汽车站!”
金鹿虽然嘴上说:“沄阳到灵山的车很多,不用着急!”可他心里何尝不比冷眉着急呢?于是,他拉起冷眉的手,匆匆离开沄阳市人民医院。
张文荣眼见金鹿和冷眉鬼鬼祟祟地有意躲开了自己,心里更加明白他们的意图,心里暗暗想着,金鹿呀金鹿,你这个混账的家伙,表面上规规矩矩的,却这么快就把人家冷眉搞到医院里来了!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