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带着一丝爽人的清凉,悄悄地返回了大地。乡村的早晨,不时传来几声鸡鸣狗吠。静憩了一宿的鸟儿,都“扑楞楞”地飞了出来,忙着四处觅食。当朝霞渐渐退去的时候,灿烂的阳光已经不折不扣地洒满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又是一个艳阳普照的晴朗之日!
这个夏天,对何艺兵一家来说,是一个生活发生重大转折和变迁的时节。本来,父亲何尚文已于两年前走完了将全家人户口“农转非”这一步,全家人的户口已经迁到何家村所在的南王镇上。两年来,何艺兵一家虽然还住在农村,还耕种着以前的承包地,但实际上早已是商品粮户口了。村上已经通知下来,等到秋季玉米收获完毕之后,就该将所有的承包地交回村里了。尽管家里将要失去农业方面的收入,全家人将只能依靠父亲一个人微薄的工资来维持生活,但对何艺兵的母亲吴金芳来说,这可是她多年以来的愿望。因为在她看来,走完“农转非”这一步,就等于说为孩子们以后的就业和前途创造了条件。这也是何家村其他村民可望而不可即的,好多人甚至因羡慕而生出了嫉妒之意。何艺兵的几位叔叔婶婶还曾几次对何艺兵的母亲吴金芳说:“这可真是件好事呀!这一来,孩子们的工作和前途就有指望了。再也用不着没黑没明、吃苦流汗地和土坷垃打交道了。或许当时家里经济是紧张一点儿,但是,等过几年孩子们相继上班了,日子自然会好起来。”其实,何艺兵的母亲吴金芳也常常想到这一层,每当听到那些话,她心里都甜滋滋的。
对于何家人来说,这次生活的变迁还有一个,那就是何艺兵的父亲何尚文的工作调动。何尚文从事教学工作已经二十多年,多年来他展转调动了七八个学校,每所学校离家都有几十里路,这使他已经饱受奔波劳碌之苦。这次他被调到县里一个机关单位工作,离家更远。所以他和何艺兵的母亲吴金芳反复商量之后,决定这次来一个“全家调动”。等到他去县里上班以后,全家人一起搬到县里去。这一决定,无疑使何家人在走出穷乡村的路上,又跨出了一大步。
今天,何艺兵的母亲吴金芳照例起得很早。最近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安排家里的一切。等到秋收完毕以后,她准备把家里的所有农具送给村里的亲朋好友,为数不多的家禽家畜也分给亲戚去饲养,家里的房屋暂时让别人住用。粮食、衣物和家具,能变卖的变卖,能典当的典当,紧着用的东西,等搬家时一并带走。一起床,她房前屋后地打扫一番,就前院喂猪、后院喂鸡地又开始忙活了。
夏日清晨七点多时,太阳已经几竿多高了。何艺兵还在“呼噜呼噜”地熟睡着。昨晚的回忆太长久、太甜蜜了,他睡得很晚。
“艺兵,快起来,看看都几点了!”吴金芳一边收拾屋里东西,一边朝着何艺兵喊。
何艺兵依旧睡得很香,没有反应。
“艺兵,快起来,中午再睡!”吴金芳又喊了一声。何艺兵勉强睁开惺忪的双眼,睡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哎呀——困死了!”
看着儿子疲倦的样子,吴金芳又不免有点心疼。高考刚结束那几天,每天她都不舍得把儿子从睡梦中叫醒,任由他睡到什么时候都行。她能理解和体会,高考前脑力劳动的强度之大,复习应考中持久的疲劳战,对身体的摧残,因而她总想让儿子美美地睡上几天,好好地恢复恢复。现在,半个多月过去了,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十八岁的小伙子,应该帮大人做点事。她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何艺兵的床边,坐到床沿上,说:“艺兵,看,太阳把屁股都晒红了——干什么事了,就把你累成这样子了,象你这样,将来还能做成什么事情?”
何艺兵仍旧躺在被窝里,懒洋洋地说:“让我再睡一会儿吧,起来那么早干什么呀?”
“一大早天气凉凉的,你到地里去锄一会儿草,下午天热,就干不成活儿了,你再睡!”吴金芳还在叫他起床。
何艺兵想:地里那些活儿,有那么要紧吗?非得让人这么困去干,觉都睡不成?“我再睡一会儿吧!等会儿我一起来就去地里。”他还没有睁开眼睛。
吴金芳说:“一会儿天就热了,地里的人也都回来了,就剩下你一个,你还能呆得住吗?”
在母亲地一再催促下,何艺兵很不情愿地坐了起来,吴金芳也起身离开了儿子的床边。
何艺兵穿上衣服,洗罢脸,刷过牙,到厨房草草地打点了一下肚子,操起锄头,就出了门。
何艺兵走到村口的时候,正碰上了斜对门的何春喜。何春喜年长何艺兵二十岁,与何尚文同辈,虽然已近不惑之年,却还没有成家。听村里人说,何春喜曾经因为婚事受到挫折,思想受到很大的打击,脑子有点问题,有时说话让人感到特别难堪。
有一回,何春喜到何艺兵家里来串门,何艺兵全家人正在吃饭,何春喜就坐在旁边唠闲话,说的全都是一些鸡毛蒜皮让人讨厌的话。何艺兵和家里的人也在勉强地应付着何春喜。
一会儿,何春喜突然对何艺兵说:“艺兵,我说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个媳妇,要是没娶上,那他这一辈子就再也不会有媳妇了,你说是不是?”
何艺兵知道何春喜平常说话就有点神神叨叨的,也没有在意,他看了何春喜一眼,说:“就是。”
吴金芳觉得何春喜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下问何艺兵这种话,有点不高兴,但俗话说:“有礼不赶上门客”,她也不能撵何春喜走,就有意想把话题岔开,对何艺兵说:“艺兵,给你春喜叔拿个馍吃!”
何艺兵递给何春喜一个馒头说:“来,春喜叔,吃个馍吧!”
谁知何春喜接过馒头,看着桌上的菜盘说:“艺兵,我说那黄瓜是用驴粪作肥料才长出来的,你说得是?”
何艺兵全家人都感到很不是滋味,但又不好说什么……
然而作为长辈,何艺兵还是很尊重他。
“春喜叔,这么早就干完活儿回来了?”何艺兵主动向何春喜打起招呼来。
何春喜一边走路,一边唱着秦腔,看见何艺兵在向他打招呼,就大声说:“哎哟,都大学生了,还下地劳动哩!”
何艺兵没接他的话,又说:“春喜叔,今晚电视里《秦之声》要播放陈仁义的《下河东》,你记着去看,啊——”
何春喜并不理会何艺兵,他说:“艺兵,以后成了大学生,
找媳妇就能找个模样心疼的,让你妈也高高兴兴的。啊!”
说话间,何艺兵与何春喜已经错身而过,何春喜又放开了嗓门,继续吼着秦腔乱弹:
出门来只觉得屁股朝后,
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
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一头驴两头驴都是牲口……
看着何春喜渐渐远去的背影,回想到他平日里的言行和现在的境况,何艺兵慢慢地摇了摇头,不禁又一次想起了自己连日来心中爱恋不舍的赵蝶衣……
水清浪碧的沙川河,从镇子的西部自北而下,流到镇子西南部时又转而向东,绵延数十里,一路欢唱,奔向渭河,把镇子从西到南半拥了起来。人们在镇子的西部和南部各修了一座石桥。西边那座桥主要由青石块砌成,虽经多年的风蚀雨淋,依然坚强地挺立于桥上,为过往的人们造福。南边那座桥,扼交通要道,过往车辆很多,承载压力很大,因而已经有过多次修复,现在依然焕发着它的青春。犹如躺在沙川河双臂里的这个镇子,就因此而得名双桥镇。赵蝶衣的家,就在这个镇子的东头,离镇政府不远。
院子里,何艺兵在对自己那辆心爱的“红旗”自行车做着仔细的检查,他决定今天骑自行车去一趟赵蝶衣家。何艺兵决定采取这一行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连日来,对赵蝶衣的依依思恋,使他几次产生了去双桥镇找赵蝶衣的想法。然而他不知道此番前去该怎么向赵蝶衣表白自己的心情,更不知道当他向赵蝶衣表白自己的心情以后,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在学校里时,他虽然对赵蝶衣情深意往,却始终没有向她吐露半点。离开学校以后,他时时牢记着赵蝶衣毕业时给自己的留言:“虽然我们并不完美,但生活又总是那么美好,友谊,未来,你说呢?”但他很难猜透赵蝶衣的心思。难道在赵蝶衣心里,彼此真的只有友谊?她说的“我们并不完美”又是什么意思?现在毕业了,各自都将要走向社会,也不知道她下一步将怎么打算。如果现在不和她保持联系,以后恐怕就很难再联系上了。既然自己整日里心情都是如此的不平静,还不如去找她说说。一个男子汉,钟情于人,不去向人家表白,还等人家来找你不成?
就在昨天,何艺兵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高考成绩。虽说他的分数超过了大学录取分数线,但不是很好,估计很难被他理想的大学录取。同时他还知道了赵蝶衣的成绩更不理想。到底最后录取结果是什么样子,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见分晓。但不管怎样,现在应该为下一步打算考虑了。此时,赵蝶衣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她对自己的下一步人生将如何安排呢?带着诸多的疑问,他就要踏上去双桥镇的路了。
母亲吴金芳从屋里走出来:“艺兵,天这么热,你准备去哪儿?”
何艺兵:“去同学家。”
吴金芳:“算了吧,大热的天,你瞎跑什么呀?”
何艺兵:“谁瞎跑?我有要紧的事!”
吴金芳:“那你早点儿回来,路上小心点儿!”
何艺兵给车子的轴心都上了油,又试好车闸,最后给车胎充足了气,就推着车出门了。
双桥镇位于何家村正北方向,何家村没有直接通向那里的大路,须向东经过南王镇,再向北经过龙山镇,然后再向西走二十多里,才能到达双桥镇。这一绕,下来就是六十多里路,骑自行车至少得用两个多小时。一路上,何艺兵一边着急地赶路,一边琢磨着见了赵蝶衣以后,该如何向她表白自己的心境。大约十点钟左右,他热汗淋淋地到了双桥镇。通过两次向镇上的人打听,他来到赵蝶衣家里。
门是开着的。刚走到门口,何艺兵就看见赵蝶衣在院子里洗衣服,长长的铁丝上,挂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衣服。
何艺兵推着车子,一边往里走,一边喊着赵蝶衣的名字。
赵蝶衣听到喊声,向门口看去。见是何艺兵,她似乎有点意外,眼睛睁大了一下,说:“哎呀,何艺兵,你怎么来了?就你一个人?”
“嗯,就我一个。”何艺兵继续往里走。
赵蝶衣帮何艺兵把车子在院子里放好,说:“看把你热的,先洗洗脸!”
赵蝶衣用脸盆打好水,放在院子里的一个石礅上,又回身到屋子里去拿毛巾。进屋后,她对正在看报的父亲赵志坚说:“爸,我一个同学来了。”然后,她又出了屋子,走到院子里,把一条崭新的毛巾递到何艺兵手里。
何艺兵洗过脸,又擦了擦脖子上和手臂上的汗水,然后把毛巾递给赵蝶衣,说:“你在家里真勤快,洗了那么多衣服。”
赵蝶衣笑了笑:“我都多大了,洗几件衣服还值得你夸!”她又指了指屋子说:“走,你先到屋里坐着,我给你倒水,你一定渴了!”
俩人一起走进屋子,何艺兵看见赵蝶衣的父亲,很尊敬地叫了一声叔叔。
赵蝶衣的父亲赵志坚是一位退休工人,平时喜欢看报,思想比较开通。他看到何艺兵在向自己打招呼,便起身热情地说:“来来来,快坐!蝶衣,快去给你同学倒杯水!”
赵蝶衣答应了一声,出了屋子,走进厨房,一边拿水壶,一边对正在忙着做饭母亲孔淑英说:“妈,我一个同学来了,你多烧两个菜,啊!”
孔淑英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问:“哪位同学?以前来过咱们家吗?”
“没有,是位男同学,叫何艺兵,他家离咱这儿很远,六十多里路呢!”赵蝶衣说。
“哦,我好像听你跟同学提到过这个名字。”孔淑英回想着说。
“是的,就是我们同学说的那位班里的戏迷。”赵蝶衣说着话,提着水壶,出了厨房。
赵蝶衣的母亲孔淑英是个贤惠能干、关心子女的农家妇女。平时,每当有孩子的同学来到家里,她都要热情地招待,又是做很多好吃的饭菜,又是关心地询问家里的情况,又是嘱咐他们要好好用功学习。然而一个远路男同学单独来到家里找赵蝶衣,还是头一回。她听女儿和来家里的同学提到过这个名字,但长什么样,家在哪儿,都不知道。不管怎样,他今天来了,还是应该像平常对待那些来家的同学一样,热情地招待他。于是,她从厨房来到屋子里。
赵蝶衣见母亲进来,对何艺兵说:“何艺兵,这是我妈。”
何艺兵赶紧站起来,看了看身边的凳子,很尊敬地说:“阿姨,您坐这儿!”
孔淑英看着这个陌生大男孩,说:“我不坐,你坐吧!你是一个人骑车来的?”
“哦,就我一个人。”何艺兵答应着。
“听蝶衣说你家离这儿很远,路上累吧?”
“也不远,我骑车子习惯了,不累。”何艺兵笑了笑。
孔淑英像关心自己的子女一样,说:“怎么能不累?这样吧,你跟蝶衣,还有你赵叔先坐着说话,我去收拾饭菜,咱们早点吃饭!”说罢,就转身出了屋子。
屋子里,剩下赵志坚、赵蝶衣同何艺兵,三个人一边喝水,一边说话。
赵蝶衣想起了刚刚揭晓的高考,就说:“何艺兵,你的高考成绩挺不错的,上了录取分数线了。”
何艺兵有点丧气地说:“不好,就算是被录取了,我想也不会是什么好学校!”
“你对自己还没信心?”赵蝶衣问。
“不是,成绩已经很客观了,我不抱多大希望。”
“唉!”赵蝶衣叹了一声,又说,“我比起你就惨得多了,实在是提不到话上!”
“今年咱们学校高考总体都不大好,你那成绩也不算很差。”何艺兵看着她说。
“反正录取是没有指望!”赵蝶衣把头低下来,看着自己的手。
“那也不一定。如果今年录取不了,你就去上高考补习班,明年再考!”何艺兵试探地说。
“我现在还没有决定下来!”赵蝶衣说话的声音很低。
赵志坚听着他们的谈话,也插了一句,他对何艺兵说:“你还行,我家蝶衣真叫人失望。”
何艺兵又转过头对赵志坚说:“赵叔叔,赵蝶衣考得也不算太差,她再读一年补习班,明年准能考个好学校!”
赵志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明年考不考,主意由她自己拿,我们还是主张她再去读一年的。”
三个人正说着话,孔叔英已经把饭菜收拾停当,招呼他们吃饭了。赵蝶衣的弟弟赵龙飞摆好桌凳,端饭端菜。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拉家常,又说又笑,亲热得像一家人一样。
吃过午饭,天已经热起来了。
何艺兵问赵蝶衣:“下午你还有别的事没有?”
赵蝶衣说:“没有。就算有,也不能去做了,你来了,我还能不陪你?”
何艺兵在赵家虽然又说又笑,但他心里总觉得有点憋得慌。因为他还没有对赵蝶衣表明自己这次来的主要心意。当着赵蝶衣父母的面,又不好直说。于是,他就对赵蝶衣说:“你们镇子西边不是有条河嘛?我还没到河边去玩过呢,咱们出去到那儿转转,好不好?”
赵蝶衣想了想,说:“那我得跟我爸我妈说一声。”
其实,何艺兵从小在渭河边长大,经常去河边玩,夏天还经常和村里的伙伴们到河里去游泳,对渭河边的情形特别清楚,并不是稀罕去河边玩。他叫赵蝶衣到河边去,无非是想避开她的家人,和她单独在一起,说起话来也方便一点。
这时,何艺兵听见赵蝶衣对她母亲说:“妈,何艺兵想去河滩里转转,我陪他去吧!”
孔淑英并没有反对。她想:女儿已经不小了,交朋友是她自己的事,再说这个何艺兵是她的同学,去就去吧。于是,她对赵志坚说:“让去吧,又不是很远!”
一贯思想开明的赵志坚说:“你想去就去吧,玩的时候小心点!”
“知道,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赵蝶衣说着,出了屋子。
然后,她同何艺兵一起,朝着沙川河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