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舟看见大公主腕间金镯随着叹息轻轻晃动:“陈按察死守粮仓,原是为治下百姓。此番调粮后,本宫还得替他筹措别样作物补仓。”

    棋盘上未收的白子突然刺痛许舟的眼睛。

    他想起故宫城墙的糯米灰浆,在二十一世纪仍坚固如初。这种用熟石灰、糯米汁和砂土调和的古法建材,确实能筑就千年不朽的城墙。

    但现代工地的场景随即浮现——灰蓝色水泥罐车轰鸣,二十天就能完成浇筑。许舟无意识摩挲着茶杯,釉面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实验室里的数据:传统糯米砂浆需要三年才能完全硬化,而波特兰水泥的抗压强度在28天就能达标。

    茶汤映出他骤然明亮的眼睛。

    若能将水泥配方带到这个时代,何止解决城墙建材之急?这将是改变整个建造史的变革。

    许舟忽然将手中白子轻轻放回棋罐:“殿下,再下一局。若我赢,与您做笔交易如何?”

    大公主眉梢微挑,金步摇垂珠轻晃:“先生要做什么交易?不过……”她指尖敲了敲棋盘,“你那治孤之术对本宫已不灵了。”

    “在下想试试。”许舟挽起青衫袖口,认真道。

    “好!”朱昭宁忽然拍案,惊得素心手中茶壶一颤,“猜先!”

    三枚黑子被攥进掌心。许舟注视着大公主指缝间漏出的玉色:“单数。”

    掌心展开,两枚棋子叮当落在棋盘上。

    “猜错了。”大公主径直拈起黑子,“本宫先行。”

    素心险些打翻茶盏。她从未见过殿下与晚辈对弈时如此寸步不让。

    黑子啪地落在星位,大公主起手便是最稳妥的无忧角。这厚实如城墙的布局,专克许舟擅长的孤棋战术。

    许舟的白子却突然贴黑而落,如雪片沾上墨玉。

    大公主蹙眉。

    在她二十年棋道认知中,孤棋该避厚势锋芒才是。可许舟的白子偏偏迎着黑棋最厚实处撞去,第三步更是凌空一“飞”,似白鹤掠过高墙。

    “这…”朱昭宁捏着棋子的手悬在半空。她分明看见自己苦心经营的厚势,被四步白棋搅得笨拙不堪。那“飞压”的定式在她所学里本是败招,此刻却成了刺向黑棋咽喉的利刃。

    棋盘上,白子如月照大江,竟映得黑棋厚势如臃肿黑影。

    许舟垂眸看着自己映在棋枰上的倒影,忽然想起大学围棋社那个总爱念叨“厚势怕更厚”的秃顶教授。

    茶香氤氲中,大公主第一次在棋局前半盘就捏紧了袖中的锦帕。

    “匪夷所思!”

    大公主指尖的白子悬在棋盘上方,迟迟未能落下,“先生这飞压变优势的路数,师承哪位先贤?”

    许舟垂眸不语,白子轻叩棋盘的声音清脆如冰裂。大公主看见他睫毛在烛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像是藏着无数秘密。

    黑子与白子在檀木棋盘上接连交锋。

    第七十二手时,朱昭宁忽然发现自己的棋路竟被拆解得支离破碎。那些她熟读的棋谱、苦练的定式,在许舟的落子间变得陌生又熟悉——像是所有先贤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却又全然不同。

    “再来。”大公主将黑子重重拍在棋罐上,“本宫执黑。”

    素心悄悄退后半步。

    没想到殿下直接略过猜先的礼节……

    第二局,小林流的黑棋刚成三角之势,许舟的白子便如游丝般缠了上来。大公主精心布置的中腹妙手,最终孤零零悬在棋盘中央,像极了被遗忘的弃子。

    第三局星位三连星起手,黑棋气势如虹。可当许舟第七十九手“点”入三三时,朱昭宁忽然觉得呼吸困难——那枚白子落下的瞬间,她仿佛看见万丈高楼在眼前崩塌。

    黑子被掷回棋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大公主望着棋盘上溃不成军的黑棋,忽然想起自己曾说“你只适合当棋子”时,许舟那个关于棋盘内外的反问。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恍惚间,朱昭宁觉得对座青衫少年的身影竟与古籍中的棋圣画像重叠起来。

    他那双执棋的手,仿佛正轻轻推动着某个看不见的时代车轮,将旧有的棋道认知碾作尘埃。

    棋盘上未干的水痕映着月光,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时光长河。

    大公主指尖的黑子停在半空:“先生师承何人?”

    许舟没有回答,指节在棋盘边缘轻轻叩击。

    他不能说这是alphago的棋路,不能说这是蒙特卡洛树搜索算法碾压人类千年棋道的结果。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映出一片难以言说的复杂。

    人类曾以为围棋承载着天地至理,直到某天,人们发现这不过是记忆与计算的游戏。

    大公主将棋子哗啦一声拢入掌心:“既赢了本宫,便说说你的交易。”

    “边境筑城需糯米,百姓糊口也要糯米。”许舟直视大公主的眼睛,“殿下此刻最难的,便是这个两难抉择。”

    黑子在朱昭宁掌中碰撞出清脆声响:“世间安得双全法?本宫只能做取舍。”

    “我有。”许舟突然按住棋盘,“借我二十侍卫,七日为限。若成,献您两全之策;若败……”他喉结滚动,“甘愿发配岭南。”

    大公主饶有兴致的打量许舟片刻,忽然倾身向前,金步摇垂珠扫过棋盘:“成交,不过先生这般人才,发配岂不可惜?”

    她红唇微扬,“不如入我幕府?”

    “成交。”

    两个字斩钉截铁。

    府外街市喧嚣如常,贩夫走卒不知朱红高墙内,一个本该困居后院的赘婿,正与执掌北境兵权的藩王击掌为盟。

    大公主指尖一弹,棋子稳稳落回罐中:“既然如此,让素心跟着先生办事,府中诸事皆可找她调度。”

    许舟抱拳一礼:“多谢殿下,在下这就去准备。”

    转头对素心道:“劳烦姑娘随我走一趟。”

    素心屈膝行礼,杏色裙裾如花瓣绽开:“听候差遣,能为先生效劳,是奴婢的福分。”

    临走时余光扫过大公主,得到个微不可察的颔首后,立即跟上许舟的脚步。

    “有意思。”

    大公主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