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振不着痕迹抽回手,喉间泛起苦涩。
当年御花园初见时,这丫头提着兔儿灯跌跌撞撞的模样,像极了他早夭的胞妹。
谁曾想一时恻隐,竟惹来如今这般纠缠。
他忽而记起半月前姜雪漫不经心把玩着金错刀说过的话:“云皇子这般心软,当心养虎为患。”
“乾国四季分明,雪落时红梅映着琉璃瓦煞是好看。”
他转身望着檐角铜铃:“倒是比故国终年潮湿的海风更合心意。”
这话半真半假,却让云韵霎时白了脸。
当少女执意要留下相伴时,云振敏锐捕捉到她身后侍卫腰间若隐若现的玄铁令牌。
那是东宫影卫的标记。
他突然想起今晨姜雪披着银狐裘经过回廊时,指尖在雕花窗棂上敲出的三短两长暗号。
这位长公主最擅长的,便是让人心甘情愿走进她布好的棋局。
与此同时的公主府内,姜雪正陷在层层锦衾间。
半开的菱花窗外飘进细雪,沾湿了案头未写完的信笺。
江笑安收回诊脉的手,目光扫过香炉里将熄的安神香,突然发现鎏金炉盖上刻着道极浅的划痕——这是他们年少时约定的紧急暗记。
当萧湛带着寒气闯入内室时,江笑安正将银针没入姜雪腕间三寸。
这个向来稳重的太医令罕见的指尖微颤,他方才切脉时探到的,分明是两种相冲的剧毒在经脉中纠缠。
而能接触到公主饮食汤药的,整个府邸不超过三人。
江笑安将脉枕收入药箱,指尖无意识敲打着檀木箱盖:“殿下这次生产几乎耗尽元气,按说调养数月大有起色。但脉象如潮汐涨落,实在蹊跷。”
萧湛猛的攥紧茶盏,青瓷杯沿现出裂痕:“你是说有人暗中作祟?”
“表哥可记得北境那场疫病?”
江笑安突然转开话题:“当年巫医云振能令枯骨生肌,他若存心……”
话音未落,姜雪手中绣绷突然落地,银针在青砖上弹跳着滚远。
萧湛豁然起身,玄色披风带翻案几:“我这就去太医院取龙骨参。”
沉重的木门撞在石壁上,震得梁柱簌簌落灰。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江笑安从袖中取出个琉璃瓶:“这是用千年雪莲炼的丸药,本该半月前就见效。”
瓶中药丸泛着诡异的幽蓝:“除非……”
“除非药性被什么东西抵消了。”
姜雪抚上心口旧伤疤:“云振留下的血蛊,当真除净了么?”
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鸣,江笑安蘸着冷茶在案上画出巫族图腾:
“他既能在你生产时用祝由术保命,未必不会留后手。这几日殿下的梦境,可还安宁?”
窗纸透进的日光突然暗了三分,姜雪望着掌心若隐若现的红痕,想起那个月夜云振的耳语:“风主承恩日,便是涅盘时。”
“你觉得可信吗?”
姜雪指尖无意识揪住袖口,沉默片刻后缓缓摇头。
若此刻面对的是姜恪本人,她定会毫不犹豫给予信任,可如今连对方真实身份都未辨明,何谈信任二字?
江笑安将药箱的铜扣轻轻扣上:“这说明我的推测方向是对的。臣已传信给师尊,他老人家云游前曾留下特殊联络方式。”
见姜雪欲言又止,他继续道:“家师虽行踪飘忽,但每月初三必到临安药王祠取药材。”
“此事……”
姜雪指尖在锦被上划了划:“暂且别让云澈知晓。”
“恕臣直言,以首辅大人对您的关心,这几日怕是连御膳房的菜谱都要查个仔细。”
江笑安忽然单膝跪地,腰间玉佩与青砖相碰发出脆响:“臣斗胆一问,若云振当真是故人归来,您可会因旧情令首辅大人……”
“绝无可能!”
姜雪猛然撑起身,鬓间珠钗剧烈晃动:“云澈是与我同饮过雪水的至亲。”
她抓起枕边的银丝护腕,上面缠着的金线在暮色中微微发亮:“这护腕里的金蚕丝,是他当年亲手编的。”
江笑安长舒一口气正要告退,忽听身后传来轻叹:“云澈能有你这样的表弟,倒是他的福气。”
当暮色浸透窗棂时,守在床边的身影立刻倾身过来。
萧湛将温着的参茶递到她唇边,另一只手早已垫好软枕:“慢些起身,你气血两虚最忌骤然动作。”
他说话时,腕间缠着的金蚕丝护腕在烛火下泛着细碎光芒。
姜雪轻应了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暗纹。
往日能策马挽弓的身躯,如今连起身都要蓄力许久,倒像是琉璃人儿般经不得磕碰。
“当心烫着。”
萧湛将青玉碗递来时,碗底残留的药汁还在打着旋。
她接过时触到他指节薄茧,忽而想起三年前这双手握剑斩敌首的模样,如今却日日端着汤药。
药汁入口不过瞬息,这些年早练就了闭气吞咽的本事——药要凉了更苦,这是她卧床半月悟出的道理。
他取过素绢帕子拭她唇角,鎏金烛台将影子投在帷帐上,倒像两只交颈的鹤。
“让小厨房煨了雪蛤羹,多少用些?”
“梳妆匣里那支衔珠凤钗……”
她撑着床沿要起身,云锦中衣滑落露出半截伶仃腕骨:“不是说今夜宫宴……”
“西殿的丝竹声都传不到这里。”
萧湛将人按回软枕,捻着被角仔细掩好:“边陲小邦的公主,怎配你费神相迎?”
话里带着三分倨傲,倒比当年拒婚北狄时更甚。
姜雪顺势陷进鹅羽枕堆里,忽觉发间微凉——原是萧湛抽走了压发的玉簪。
青丝如瀑散开时,他却又将人揽起:“纵是没胃口,也须得进些米浆。”
“这会真没力气嚼东西。”
她顺势倚在他肩头,瞥见案头奏折朱批未干:“要不你喂我?听说城南说书先生讲的《鸳鸯笺》里,书生便是这般照料病中娘子的。”
萧湛屈指弹她额角,转身时玄色衣袂却沾了缕药香。
待他执起嵌贝母的汤匙,姜雪望着琉璃盏里浮动的翠玉粳米,忽而想起幼时被他哄着吃蜜饯的情形。
一勺温粥入口,竟尝出几分旧时光景。
“够了够了。”
她攥住他衣袖讨饶,腕上翡翠镯子碰着瓷碗叮当作响:“再喂下去,太医署该开销食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