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离一脸莫名,伸手拦住想往屋里钻的大妈:“我们这没有这个人,您找错地方了吧。”
大妈人挺瘦,眉梢眼角上吊,一副刻薄样子,嘴里嚷嚷着:“不可能啊,她网购地址就是这里。死小丫头片子,滑不溜秋地到处躲。人呢?”见客厅里没她要找的人,于是加大音量继续喊,“韩梦娣?韩梦娣!”
韩芷棣的房门“砰”地打开,气势汹汹地回道:“喊魂啊!”
蒋离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像个竖起刺的刺猬。
“好啊,我就知道你在这。躲大城市来享福了是吧?”大妈见韩芷棣出现,又来了力气,一把推开蒋离,不管不顾地往房里冲。
韩芷棣反手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冷静道:“我们出去说。”
大妈见韩芷棣有退让的意味,神色更加跋扈:“怎么,你有什么是不能让你朋友听到的?”
韩芷棣说:“我是想给你留几分脸面。”
大妈一屁股扎扎实实坐在沙发上,一边打量着房子内部的装修:“不用,就在这儿说。这房子一个月租金得不少钱吧,涨工资了?”
“这和你没关系。”韩芷棣的语气冷冰冰的。
蒋离猜测这是她家里某位不讲理的长辈来打秋风,于是问:“需要报警吗?”
还不等韩芷棣张嘴,大妈先嗤笑了一声:“当妈的来看女儿,这不是天经地义?警察可管不了这个。”又扭头对韩芷棣说,“我千里迢迢过来,可不是为了来找你茬的。就一点要求,你弟新房装修那10万你给出了,我立刻就走。你也不想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吧?”
韩芷棣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般:“我上哪给你弄这么多钱?”
韩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都在北京住这么好的房子了,怎么没钱?你弟弟可还只有毛坯房吗。”
韩芷棣不欲多说,上前抓起她妈的手臂,试图将她拽起来:“一万块,我只掏得出这么多。如果你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我可以等你走后转给你。”
韩芷棣母亲仍不满足,一把挣脱后,眼珠子转溜,余光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蒋离,又改变了策略,转而哭喊着卖起了惨:“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啊,我生你的时候大出血,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好不容易才保下的一条贱命。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现在我下了岗,你爸有腰伤在家休息,你倒好了,跑到京城躲闲来了。”
中年妇女一把掏开身上穿着的脱线裤子的裤兜,发了狠地说:“你看,里面一个子都没有了。你也不想就这样要了我们老两口的命吧?啊?外人可都眼睁睁看着呢。”
韩芷棣努力酝酿好的气势又到了崩溃的边缘,自从改了名字藏在京城,她就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畏惧母亲的强权。可是,母亲总是能抓住她的软肋,心知她不愿让新环境的朋友看见自己不堪的一面。
见韩芷棣没说话,拿捏了她二十多年的母亲心知有戏,赶紧道:“我的要求也不过分,你先转我三万转我,之后每个月打7000块钱回来就行。”出发之前,她和韩芷棣她爸算了算,估摸着在大城市半年起码还能存下这么多。
蒋离在一旁也看出了韩芷棣妥协的苗头,心知她一个月工资刚一万出头,抛去房租四千块,还要给这样的吸血家庭打七千块,让不让人活了?难道不吃不喝?于是出声帮腔:“我反对。”
对于韩芷棣母亲这种经验老道的老江湖来说,蒋离这样的嫩菜完全不够看,她白眼一翻:“关你什么事?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也敢瞎掺合别人家事。我可警告你,韩梦娣可不是什么良善好人,别被猪油蒙了心。”
蒋离皱着眉头,只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女儿?”
韩芷棣终于忍无可忍了,用尽全身力气把母亲往外推:“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
韩芷棣母亲的瘦是常年劳作下的精瘦,并不是韩芷棣这个坐办公室白领能轻易拉起来的,两人一个想赖在这,一个想把对方推出门,一来二去就撕扯上了。
韩芷棣母亲推搡起来手挺脏,毫不留情地往韩芷棣身上掐,仿佛那不是自己的女儿一般。蒋离看不下去,也加入了战局。三人几乎扭打作一团,好不热闹。
就在蒋离、韩芷棣以2v1都隐隐落下风时,一个中年壮汉举着把大刀闯进了屋子,怒斥:“谁在我的屋里闹事?”
蒋离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救兵来了。
来人正是小区门口水果店的老板,那个在她发烧时被自己误认为持刀歹徒的好心大哥。
提出报警后,韩芷棣母亲不嫌事大的态度让蒋离意识到之前恐怕有过先例,民事调解遇上这种横的,最后极有可能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横的只会怕更横的,脑子转了一圈,最后想到的最合适人选就是水果店的黄大哥,不但能及时赶来,还有唬人的把式。
于是蒋离悄悄给黄大哥发了微信,因为小区居民很多会在线上点单,黄大哥一般看消息都很及时。
在黄大哥的驱逐下,韩芷棣母亲终于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但她们知道,她的离开只是暂时的。
韩芷棣向黄大哥连连道谢,要给他转劳务费,结果被大哥严辞拒绝。
他说:“生意人也不是什么钱都赚,我来帮忙是情意,不是生意。你要真想感谢我的话,改天上我那儿随便买点水果就成。”
黄大哥还得回去看店,因此没有多留,急匆匆地走了。走前还不忘又叮嘱了句:“你们俩小女生住可千万要注意安全,晚上记得反锁好门,要是那个婆娘再来,打我电话。”
黄大哥离开把门关上的那一刻,因为暂时回到了相对安全的环境,一直逞强的韩芷棣开始痛哭。她不明白,连陌生人都能给予的善意和尊重,为什么亲人却给不了?
真是命运弄人,她那么努力的想要留在京城,就是看中了这儿城市大、离家远,想要在新环境中开始新人生。
可就在今天,庸俗的旧名字、不体面的推搡、鸡飞狗跳的家事让她近一年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
蒋离扶着韩芷棣坐下,为她冲了杯热茶。看着手中玻璃杯升腾起的袅袅热气,韩芷棣讲了个‘俗套’的重男轻女的故事。
天底下原生家庭的悲剧那么多,重男轻女的故事来来去去都是差不多的套路——
韩梦娣寓意做梦都想有个弟弟,和招娣、引娣本质上是一个意思,只不过因为同村那一片都姓韩,韩招娣、韩引娣先前都有了,为了不重名,只能叫梦娣。
韩梦娣从小到大就被灌输‘你生来就是为你弟弟服务的’‘妈生你鬼门关走了一趟,你可要好好回报在弟弟身上’。
日复一日无条件向弟弟妥协的时候她没有反抗,高考志愿被母亲篡改的时候没有反抗,把每个月工资几乎全部上交的时候没有反抗。因为她一直被“孝道”、“鬼门关”、“亲情”道德绑架着,以为等有了自己的家庭,独立出去之后一切都会好转,直到去年。
韩梦娣有个谈了两年的男朋友,说不上多么喜欢,但她确实幻想过很多次和他永远一个温馨的小家庭。可惜的是,只谈风花雪月的时候以为是天赐良缘,落实到金钱现实才发现过去种种其实都是幻象。
在经济并不算发达的南方小镇上,韩梦娣妈妈提出要88万的天价彩礼,日后留给她弟弟娶媳妇用。韩梦娣只觉得她妈疯了,费了好大的劲说服母亲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又和男朋友拉着手许诺要共同面对。
紧接着,答应了不要天价彩礼的韩母直接冲到了男方长辈家里,说好要一起面对的男友毫无征兆地提了分手、对她避而不见。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韩梦娣失魂落魄走在街上,经过了一家开在中学校门口的文具精品店,精品店橱窗里摆着一个动漫主题的文具盒。
韩梦娣忽然想起,她也有过一个类似的文具盒,那是初一的时候,在语文课随堂小测上成绩第一获得的奖品。带回家后,被母亲夺去给了当时还在读小学一年级的弟弟。
弟弟并不懂珍惜,很快弄烂了那个文具盒,她冲弟弟发脾气,被母亲打了一顿。
紧接着她又回忆起来,随堂小测考的那篇课文叫《玩偶之家》,文章讲了一个从男权社会中‘出走的娜拉’。
韩梦娣想,出走的人为什么是自己?凭什么自己就要过这样的生活。
她偷偷改了名字,家里不是希望‘梦弟’吗,她非要叫‘止弟’。韩芷棣把前尘往事抛在身后,不怨任何人,只是期盼一个新的人生,
蒋离轻轻搂住韩芷棣,忽然懂了韩芷棣那么多看似自相矛盾的行为从何而来。为什么明明很会做饭,却要‘金盆洗手’;为什么不断和男人约会,想要留在京城;为什么对欺骗毫无容忍度。
她从前以为韩芷棣是在爱里好好长大,所以才懂得怎么爱人。现在才明白,是因为从小缺爱,所以才格外珍惜被爱的机会。
韩芷棣擦干了眼泪,面带歉意:“对不起,让你看到了这么难堪的事情。”
蒋离认真道:“这没什么。况且,我从来都只认识自信独立的韩芷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