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冬从外婆家回到宣淮,距离开学只剩下两天。
这两个星期,她很少看手机,买了好几份套卷去做。早上醒来出去跑个步,回来吃外公给她做的小笼包,吃完早饭就开始背书,背完刷题,看书,唯一放松的时间就是傍晚,看红霞铺天盖地,山峦起伏,玉米地青葱茂密。
这样的生活单调又充实,宋冬的脑子被试卷和知识塞得满满当当,只有在睡前偶尔会想起任宥,她尝到了逃避的甜头。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回到宣淮那天,宋冬悄悄叹了口气。
不过两个星期的生活也让她想清楚了很多,她需要割舍一些东西,然后抱着唯一的目标,不停往前走。
江晴把宋冬接到宣淮后,就又回到了菜场的摊上。
宋冬在家里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找江晴。
在靠近菜场的水果摊上,她还意外遇到了一个人,林姐。
林姐挎着买菜的篮子,看到宋冬时朝她挥了挥手。
宋冬抬头,看到林姐的时候也有些意外。
自从之前张爷爷将任宥认成他的孙子后,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林姐了。
“林姐。”宋冬走上前,笑着打招呼。
“诶!”林姐笑眯眯的,声音惊讶,“你还记得我!我刚刚还怕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宋冬看着林姐拿起水果往包里装,关心了一句,“张爷爷还好吗?”
说到张爷爷,林姐的嘴角落下来,变得平直,叹了口气,声音也有些低落:“他前段时间走了。”
这个年纪,走了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宋冬没想到会是这样,抿唇带着歉意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嗐,人老了都会有这么一遭。”林姐调整了下情绪,重新扬起一个笑热络地说,“我叫住你,是想让你帮忙,还个东西给小宥。”
任宥?
宋冬眼里露出疑惑:“任宥怎么了吗?”
“之前张叔生病,他孩子把他接到别的省城看病去,我也跟着去了,连着好几个月都不在宣淮,后来回来办后事,听到旁边邻居说,小宥最开始每周还是来找过几次,后来被邻居遇见,说了是去看病,要有一段时间,他才没有再来。”林姐叹了口气说着,当时走得急,没留下什么字条,本以为任宥去了一次没看到人就不会再去,没想到
林姐插了句题外话感慨:“小宥这孩子是真不错,重情重义的,我也没想到他在我们走了之后还会过来看看,直到邻居说了才没再来。”
宋冬默默听着,好奇地问:“任宥他之前每周都会去找张爷爷吗?”
“对啊。”林姐点头,提到任宥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小宥有时候周六下午来,有时候周天早上来,每次来还都要带点东西,要么是水果,要么是老人能吃的一些辅食,还会给我带点保健品。”
“我跟他说过很多次,人来就好了,不用带这么多东西,他应得好好的,下次来的时候又是大包小包的。”林姐说起这个,眉头微微皱起,声音听着是埋怨,但脸上笑意却不减,“这个孩子真是有心了。”
宋冬眼底划过一抹惊讶,想到当初和任宥在公交车上的对话。
——“会次次去看吗?”
——“嗯,只要他还记得我。”
任宥真的说到做到,次次去看了张爷爷。
“他每次去看张爷爷,就是陪张爷爷说话吗?”宋冬问着林姐,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然。”林姐说起任宥,简直就有说不完的话,“他陪着张叔,张叔还能多吃小半碗饭,老人家开心着呢,一直把小宥当成走丢的孙子,什么好东西都往小宥那里塞。”
“小宥有时候还会帮我一起择菜。”
林姐感叹:“现在想想,张叔最快乐的日子大概就是这两年,每周小宥来的时候。他一个人生活了很久,孩子只给他钱,从来不去看他,大半辈子都活在内疚里,是小宥让他走出了内疚,后来在病床上走的时候也安详。”
“哦对对!”林姐一拍大腿,聊久了差点把正事忘了,她看向宋冬问,“你现在有没有空?张叔还有东西留给小宥,我后来找不到小宥,又觉得去学校找他不方便,那盒子一直放在我这里,没机会给小宥。”
“你要是方便,我把东西给你,你帮我带给小宥好不好?”林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其实这两天也要离开宣淮了,本来想要是遇不到小宥,我就只能去你们学校放到保安室,结果正好遇到你了。”
宋冬想了想,还是应下:“可以的,我们后天就开学了,我去学校带给任宥。”
“好好好。”林姐高兴地说道,“那去我家吧,我去拿一下。不远,就这条街走过去一点。”
“好。”
林姐边走,边和宋冬聊起任宥来陪张爷爷的趣事,那些事细细碎碎,林姐还记得清清楚楚,宋冬听林姐绘声绘色的讲述,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校服的任宥,是怎么逗着张爷爷笑,怎么和张爷爷说话,怎么帮忙择菜,怎么一次次拎着东西敲那扇铁门。
到林姐家后,宋冬接过一个曲奇饼包装的圆形铁盒,她手一动,里面就传来叮当的声音。
宋冬抱着铁盒告别林姐,走在路上时铁盒叮当作响,像是在提醒着她,任宥的善良。
没有谁为了伪装有必要到这一步,任宥从来都是坦荡善良的少年。
宋冬垂下眼,心里庆幸任宥的善良真诚,却也无限酸楚。
这两周她想了很多,现在再去揭穿任平富的真面目并没有任何用,因为当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除了她的话,没有任何有力的证据。况且,以她现在的能力,对任平富没有任何杀伤力。
她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努力学习,用高考这条路闯出一条从宣淮通往外界的出口,之后再带着江晴一起远离这里。
天高海阔,总有她和江晴的容身之所。
至于任宥,他们注定只能成为渐行渐远的朋友。
她永远不会原谅任平富,也做不到放下所有芥蒂和任宥相处,任平富的存在就是横亘在她心头的那根刺,她不会再幻想哪天目标实现去尝试和任宥表白,相反,她只能借着高考的分别和时光的洪流,慢慢远离任宥。
他们相逢一程,再各自发光。
开学那天,江晴和高一报道的时候一样,拎着被子抱着凉席,和宋冬一起朝宿舍走去。之间宋冬就已经和江晴商量好了,为了高三更好的利用时间,就不走读了,住在学校会更省时省力。
高三开学实行大小周的制度,两周一回家,中间那周的周六下午放四个小时让学生自由活动。
“你要想吃什么,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到时候给你做了送来。”江晴给宋冬铺被子,边铺边叮嘱,“学习重要,身体也重要,平常还是要注意身体,被睡得。”
宋冬听话地点点头:“知道了妈妈。”
江晴麻利地铺完了床铺,上一次她来铺床还是高一,转眼宋冬就已经高三。她看着阳台正在摆放洗漱用品的宋冬,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笑意。
回到教室后,大家都感受到了一股紧张感。教室黑板最右上角多出了一个高考倒计时,红色的数字让进到教室的学生都安静下来,快速落座,并调整状态。
宋冬一直将林姐拜托她给任宥的那个铁盒放在书包,等着傍晚找个机会给任宥。
高一高二还没开学,到了饭点他们再也不用跟跑酷一样去抢饭,食堂也显得空旷很多。
宋冬打了饭,刚坐下没多久就看到温茉和周依婧端着餐盘过来,一个在她旁边坐下,一个在她对面落座。
“没有人抢饭的感觉太爽了。”温茉坐下环顾周围的环境,食堂几乎都没坐满,不再是以前的人满为患,“高二简直了,又要和高一那帮小崽子抢饭,还得让高三先吃饱,苦不堪言。”
“现在没人和你抢了。”周依婧笑着说,“我们成为那批先吃饱的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任宥也端了餐盘走过来,在宋冬另一侧坐下,声音清朗:“你们在聊什么呢?”
“我说只有我们一个年级,食堂空了很多,终于不用抢饭了。”温茉回答。
“确实,不用抢饭是真爽。”任宥点点头。
宋冬捏着筷子的手僵了一下,低头吃了口菜,在心里做好建设朝任宥开口:“任宥,我前天遇见林姐了,她有东西要给你,过会儿我回到班上拿给你。”
任宥听到宋冬的声音扭头,盯着她看了几秒,宋冬瘦了,下颌线更加清晰,她的脸本来就小,瘦削的脸衬得那双杏眼更大,不过好在依旧灵动。
“好啊。”任宥点头,说起之前几次去张爷爷家他们都关着门,后来才知道是去医院了,现在应该已经他没再继续想下去。
温茉和周依婧都问林姐和张爷爷是是谁,任宥就把当初遇到的事简单和他们概括了一下,说完后便安静地埋头吃饭,很少说话。
宋冬也默默吃着饭,没说话。
吃过饭,温茉和周依婧准备去小卖部买点零食,任宥和宋冬去拿东西。
出了食堂,任宥偏头看向抿唇沉默的宋冬,轻声问:“宋冬,你去外婆家的那两周开心吗?”
这段时间他去过菜场很多次,但都没听说江晴那边发生什么大事,宋冬却变得比之间更闷,只能是她遇到了什么事。
“挺好的。”宋冬淡淡地回,但还是没忍住多说了几句,“每天吃饭睡觉写题,提前适应高三了。”
任宥看着宋冬微微蹙着的眉,听这话知道宋冬是不会说了,扬起一个笑轻轻抓了下她的马尾,说:“开心就好。高三强度和压力都会比之前要大很多,如果难过了或者太累了,可以随时找我聊聊天。”
他颇有义气地拍拍自己的胸膛:“我一直在。”
“好。”宋冬点着头,垂下眼睫不敢看任宥。
“对了,张爷爷是不是去世了?”任宥停顿一瞬,在刚刚宋冬说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一般有东西要给他的是张爷爷不会是林姐,结合张爷爷去看病看了那么久,他就已经猜到。
“是。”宋冬说完,心里也不好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任宥,便把林姐和她说的话对任宥再说一遍,“林姐说,张爷爷因为你的陪伴,最后走的时候很安详,你让他在晚年少了很多内疚,也不再孤独,他们都很感谢你。”
任宥虽然已经猜到张爷爷去世,但听到宋冬肯定的回答,心还是猝不及防空了一拍,怅然若失,连宋冬后面的话都没有听到。
宋冬感受到任宥的沉默和安静,咬着唇想要安慰他,却词穷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便只能加快脚步,将张爷爷留给任宥的铁盒给他,希望可以安慰到他。
到了教室,宋冬从书包里将铁盒拿出来,递给任宥:“这是张爷爷临终前交给林姐的,他让林姐交给你。”
任宥接过铁盒,冷白修长的手指捏得用力,粉色的甲床都泛着白,他缓慢地打开了铁盒。
宋冬在任宥打开铁盒时看了眼,发现铁盒里的东西不多,一块硬币挂坠,一小叠卷皱的纸币和几个硬币,还有一张字条。
任宥拿起那张字条,灯光照出上面摇晃的字迹,和那一小叠纸币一样皱巴巴的,还带着力道不足写出来的颤抖。
【我没什么钱,这些钱都给你,考个好大学。谢谢你。】
任宥喉结上下滚动,“谢谢你”三个字足够让他确定,张爷爷在写这张字条的时候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不是他走丢十多年的孙子。
“宋冬。”任宥忽然低低地喊了一声,眼眶有些湿润,心里搅成一团乱,声音难过,“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孙子。”
宋冬惊讶:“他知道?”
“嗯。”任宥点点头,将字条递给宋冬。
宋冬看着面前的字条,被任宥的手拿着,微微颤抖,她接过字条,悄悄抬眼观察任宥,发现他只是眼眶微微泛红,稍稍放了点心,这才开始看字条,在看到最后一句时,也明白了过来。
张爷爷知道任宥不是他的孙子,但还是给任宥留下了他所有的积蓄,不同面值的纸币卷巴巴地蜷缩在铁盒里,硬币也是旧旧的,比任宥那个硬币挂坠都要陈旧许多。
这是一个老人的全部存蓄,也是全部心意。
宋冬将字条还给任宥,就听到任宥略带干涩的声音响起:“我还没来得及和张爷爷告个别。”
任宥眼圈红红的,心里的遗憾有多深大概只有自己知道。
宋冬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只要你们记挂着对方,时刻都能告别,不一定非要见面,张爷爷在天上都能看到。”
任宥看了眼手表,距离晚自习时间还早,他抬头看向宋冬询问:“陪我去走廊站会儿,好吗?”
宋冬说不出拒绝。
文科和理科之间的这条长廊无窗,下暴雨的时候雨水经常会被吹进来,但宋冬他们班不少人都喜欢在这里背书。
不过今天开学第一天,没什么人在这儿背书。
宋冬趴到长廊边看校园,晚霞漫天,学校只有这两栋楼热闹着,倒衬出几分傍晚的静谧来。
任宥站在宋冬身旁,背脊靠着长廊,整个人松垮没有姿态,那双清亮的眼眸也黯淡下来,他扭头,看着宋冬杏眼里灿烂的霞光,她垂落在耳边的碎发被微风吹动,安静美好地像一幅画。
只是静静地站在宋冬身边,却觉得内心的悲伤和难过,正在一点一滴缓慢愈合。
“任宥。”宋冬被微风吹着面颊,其他教室的吵闹欢笑透过窗户传到这边长廊,她问出了心里的问题,“你觉得你爸爸是一个怎样的人?”
任宥轻歪了下头,顾不上难过,疑惑地问:“怎么突然问起我爸?”
“好奇。”宋冬随便找了个借口,“我爸爸很糟糕,我就好奇,别人的爸爸是怎样的。”
这次换作任宥轻轻拍了拍宋冬肩膀,也转身,双手搭在护栏上,沉吟一刻后开口:“我见到我爸爸的次数其实不太多,他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出差。”
“小时候我妈妈一个人带着我管着我,但我挺调皮的,周围人都说我性子顽劣。”任宥有些羞赧地摸了摸后脑勺,“每次我妈拿扫把打我,我就会悄悄记下来,等我爸回来跟他告状。”
“我爸很爱我妈,所以每次我告状的时候,他都会帮衬着我妈,教育我两句。但我不怕我爸,因为当我妈走来,他就会拍拍我的肩,带我去吃宵夜,给我买玩具,再慢条斯理跟我讲道理。”
任宥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风,想到和任平富的一些相处,眼底浮上淡淡的笑意:“可能因为我是男孩子的缘故,我跟我爸关系还挺好的,是父子但更像兄弟那种。”
“但我一直都很佩服我爸。”
“我妈在家照顾我,虽然三年级之后她对我管得少了,但家里还一直都是我妈在操持,我爸就在外面赚钱一个人挣钱,把钱几乎都寄给我妈。这么多年我没听他对我妈说一句苦,但我发现,他回家的时候,身上也有不少伤和伤疤,都是他干活留下的。不过好在我们一家的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我爸的事业也做大了。”任宥笑了笑,远处操场上零星几个老师在散步,不同教室的热闹声闹哄哄传来,身旁的宋冬在很认真地听他说话。
“所以我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人,靠着自己的努力去闯出一片天地,成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顶天立地的人。”
任宥说这话时声音清朗,比吹来走廊的风还要干净,比铺满天空的晚霞还要灿烂,宋冬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到他眼里落日一点点下沉,清亮的瞳仁里意气初露。
很多男孩子的第一个榜样应该是父亲,可惜任宥的父亲是任平富。
宋冬盯着任宥看了很久很久,看着他意气风发地说想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听着他话语中对任平富的崇拜,忽然笑了。
任宥还是当初那个任宥,不是谁的影子和附庸,任平富的伪善和虚伪并没有教给任宥半分,任宥也不屑于伪善虚伪,他一直都真诚坦荡,像无拘自由的风,潇潇洒洒的雨和热烈明媚的太阳。
这样的任宥,不应该被她一句无从找到证据的话束缚住,也不该承受任平富犯下的错。任宥和任平富始终都是不同的个体。
宋冬杏眼弯弯,喉咙里却有些酸涩,呼出一口气释怀地祝福:“那祝你可以成为理想中的自己。”
和任平富截然不同的你自己。
叮咚——叮咚——
晚读的预备铃响起。
“回去晚读吧。”任宥眼里浮起几分清浅的笑意,“今晚谢谢你的安慰。”
“那我回去晚读了。”宋冬扭头,指了指教室。
“嗯,我也走了。”任宥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宋冬也转身,却在下一秒朝任宥跑去,抓住他蓝白的校服一角,仰头看向他深邃清晰的眉目。
晚风渐大,宋冬看到任宥眼里的错愕和惊讶,她眼眸微动,含着某种深意,朝他露出一个明亮的笑,两个酒窝深深,声音清脆动耳,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任宥,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你自己。”
“你一直都很好。”
话音落下,宋冬朝教室跑去,只留下任宥站在风中,看着宋冬跑近教室,眼底浮上清浅笑意。
明明宋冬才是那束明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