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周依婧着急地跑出房间,敲着江晴的门,可好久都没得到回应,倒是任宥打开房门探头出来。
“阿姨出去了。”任宥淡淡地询问,“怎么了?”
“是宋冬,她好像做噩梦了,一直在哭,嘴里喊着外婆,我叫不醒她。”周依婧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担心宋冬出什么事,急急忙忙冲出来找江晴。
任宥听完脸色骤变,他看向宋冬房间,脸上又闪过片刻犹豫:“宋冬衣服是穿好的吧?被子有盖好吗?”
周依婧点点头。
任宥点头,说:“我进去,你在门口等吧,我怕她醒来看到两个人围着她被吓到。”
周依婧知道他们关系好,也担心宋冬看到自己心情更差,点点头便守在了门口。
任宥进去就看到宋冬抓着被子满眼泪水,她整张脸惨白,嘴里不停喊着“外婆,救命,救救外婆”。
他蹲下,轻轻推着宋冬的肩膀,在她耳边柔声呼唤:“宋冬,宋冬,醒过来。”
可喊了几次都没用,灵光一现,对陷在噩梦中的宋冬开口:“宋冬,醒过来去看外婆!”
这句话起了效果,宋冬颤抖的长睫忽然睁开,泪水还在不受控制地流,她慢慢扭头看过来,眼神呆滞,定定地看了任宥一会儿,坐起身扑到了他怀里,放声大哭。
任宥被扑得差点往后倒去,眼疾手快地扶住床头柜,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护住宋冬。
宋冬的眼泪来势汹汹,肩头的湿润和滚烫直接从神经末梢传到任宥心尖,刻下烙印。
任宥不知道宋冬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也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痛苦,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也不妨碍他此刻听着宋冬的哭声接近心碎,他轻轻拍打着宋冬的背,是像羽毛一般柔和的安抚,希望能让宋冬稍稍平复。
宋冬紧紧抱住任宥,就像失足落水的人紧紧抓住那片浮萍,她哭得大汗淋漓,仿佛要将三年前的害怕恐惧和连续三年的压抑都在此刻发泄出来。
哭了很久,久到她的嗓子干涩,渐渐变为啜泣。
宋冬稍稍抬起头,用手背擦着自己的眼泪,调整呼吸试着慢慢平复自己。
“宋冬?”任宥的声音传来。
宋冬松开手,后知后觉自己抱着任宥哭了很久,尴尬一瞬间蔓延,害羞将她的耳朵尖染了个透彻。
“不好意思。”宋冬拿过床头柜上的纸擦眼泪,她眼圈红红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经过水洗,正水灵灵地飘忽着,鼻子红彤彤的,脸颊悄悄漫上两朵红霞,就连耳朵也都是绯红,看得人心软。
任宥一脸担忧地看着宋冬,想问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将喉咙里的话换了一句:“饿不饿?”
“嗯。”宋冬知道任宥在给她递台阶,这场梦让她重新经历了那天晚上,整个人脑子都是乱的,也哭得精疲力尽,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眼闹钟,才发现已经九点。
“那你起床,我们吃点早饭。”
任宥站起身,这才仔细注意到宋冬的房间,床单是天蓝色,床头柜上摆放的闹钟也是天蓝色,还有发圈小夹子,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擅自闯进少女房间让他有些不自在,任宥摸了摸后脑勺,匆匆丢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就大步跑了出去。
宋冬听到任宥关门的声音,走到衣柜前换了身衣服,深呼吸,调整了下才打开门出去。
周依婧和任宥正坐在客厅,看到宋冬出来,连忙换上了一个笑脸。
周依婧看着宋冬微红的眼眸,小心翼翼地开口:“宋冬,你还好吗?”
“还好。”宋冬很浅地笑了下,示意他们不用担心,“你们吃早饭了吗?”
“家里有馄饨水饺粽子,要是不想吃,我们可以去外面买点。”
“我都行。”任宥想了想,“家里做点的话,你把东西拿给我,我来做就好。”
“我也都行。”周依婧小声说。
宋冬想了想,提议:“那粽子可以吗?”
任宥和周依婧齐齐点头。
宋冬从冰箱里找出粽子,任宥打开煤气灶就好像没了用武之地,周依婧站在门口想插手帮忙,却显得有些无措。
“任宥,周依婧,你们出去等着吧,很快就好了,煮粽子很简单的。”宋冬看看杵在门口的两人,无奈地笑起来。
“好。”两人同时点头,一齐走到客厅坐下。
“任宥。”周依婧鼓起勇气,捏着衣角颤巍巍开口,“之前的事,对不起。”
任宥对周依婧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他知道周依婧的道歉是指哪件事,又想到昨天,抿唇微微不悦,转头看着周依婧,那双眼睛锋利:“你最该道歉的不是我,昨天救了你的也不是我。”
周依婧本想问任宥该怎么和宋冬缓和关系,可看着任宥此时冷淡的脸色,一时又打了退堂鼓,算了不问了,她那么聪明,难道还找不到和宋冬和解的方式吗?
三个人吃过粽子,宋冬提出想去书店帮温茉看看那本书还在不在,走人多的大路,但任宥还是不放心,准备陪着宋冬一起去。
周依婧还在苦恼该怎么化解和宋冬的矛盾,在找出一个最佳方法前,暂时不敢到宋冬面前招嫌,便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出去。
门一关,屋子里陷入安静。
外面雨停了,太阳重新挂上天空,空气清新,风吹过时微凉。
宋冬带着口罩慢慢地走,任宥跟在她身边,也放慢了步子。
“宋冬,你早上”任宥抿唇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宋冬情绪已经平复许多,此时听到任宥的欲言又止,心底闪过片刻不自在,可当她在扭头看到任宥闪亮的眼睛时,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向他倾吐出了埋在心底的旧事。
任宥内心明和,什么晦暗阴霾和他一说,仿佛就能瞬间烟消云散。
“任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哑巴吗?”宋冬突然开口。
任宥抿唇,他在第一次见到宋冬的时候就听小卖部的奶奶说起过,但他没说,只是顺着宋冬的话问:“为什么?”
“因为初一暑假的一个夜晚,我看着我外婆倒在了我面前,沿路过来的街上全是血,是我外婆的血,我最后还是没有带我外婆走到医院。”
那天宋冬因为悲痛过度加上头部受到撞击,最后晕倒在了外婆旁边,还是早上被人发现,送去了医院。
送到医院时外婆早已没了呼吸,宋冬昏迷不醒。
后来等宋冬再醒过来已经是几天后,那时候她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听着周围的人说,跑去她家的小偷没抓到,没有监控,又是暴雨,水一冲就没了痕迹。
那时候小偷很多,江晴家楼下的住户刚被偷了金戒指,江晴后来回家才发现自己抽屉也被翻乱,在多方探讨下,便认定了是小偷。
宋冬每每想到那晚就泪流不止,可看着江晴紧锁的眉头和多出的白发,最终还是将那晚的秘密锁在了心里,之后大家便一直以为,是因为小偷闯入宋冬家入室抢劫,被凌晨去宋冬家探望的外婆撞上,外婆被小偷推了一把,撞到门吸,失血过多而死。
“可是任宥,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外婆不是因为被小偷推了一把才走的。”宋冬隐藏在口罩下的嘴巴一撇,喉咙像卡着一颗话梅核,又疼又酸,她哽咽道,“是住在我们家的那个叔叔,想要侵犯我,被外婆撞见,外婆是为了救我才被推倒的。”
宋冬带着口罩,声音闷闷的,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外婆,是为了救我才去世的。”
外婆很少会从乡下上来,她老了,又不喜欢坐车,每次上来都喜欢走路,从乡下一直走到镇上,天黑漆漆的就开始走,走到宋冬家,等宋冬醒来看到在床边的外婆,就像是惊喜,因为老人什么时候上来,从来不说,只看心情。
宋冬声音很闷,她和任宥走在街边,这个点宣淮的人都准备午睡,街道上人流稀少,哪怕她哭也不会有人回头注目。
宋冬低下头,用手背抹去自己眼角的眼泪。
任宥喉咙一紧,他根本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原因,宋冬变哑的背后是如此沉痛的故事。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此刻他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又无力,只能低着头沉默不语。水泥道上两人影子相伴,可这白日的太阳晒到背上却没有给他带来温暖。
宋冬慢慢往前走,声音哽咽却继续说:“任宥,我知道你昨天其实很生气,因为我没有保护好自己,因为我冲动地冲过去帮周依婧,昨天警察局做完笔录的时候你就生气了,我看出来了。”
“但是,但是”宋冬啜泣两下,声音哽咽地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是我,我做不到袖手旁观,我不只是在救周依婧,我是在救当初的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和她一样无助害怕,我一看到她那个眼神,我就像被定住了一样,我根本想不到找人求救,我只想狠狠打他们,最好踹死他们,我,我不能让我的外婆白死。”
宋冬哭腔很重,整个人因为啜泣连气都顺不上来,一抽一抽打着嗝:“我不说话的这两年,经常一个人待着,我不敢想起那天晚上,想到了我就会一直想,如果能回到那天,我会怎么办,我会想杀了他。我的枕头底下,其实一直藏着一把小刀。”
宋冬从未和人提过这些,此时却断断续续,朝着任宥揭开心里最深的那条疤,最丑陋的那个自己。
“最开始买来,是想了结自己。但我只敢在小拇指下面肉多的那块地方划,疼一会儿流点血,没多久就结痂好了,然后我再划,不知道划过多少次。”宋冬小声说着那段黑暗的日子,像是在走一段漆黑的沼泽路
,“也会在手指上划,但不敢在手腕上,因为会被妈妈发现,我不想让她伤心。”
“可是,那时候只有这种疼痛可以让我清醒,让我意识到我还活着。”
“可每次我意识到我还活着,我就能想到,外婆是因为我去世的。”宋冬垂下眼,将手背翻转,小拇指下方的手掌那儿纹路很多,现在根本分不清哪一条是疤哪一条是掌纹。
任宥脑子里那根弦铮的一声崩开,他心里的海翻出滔天的浪,可面上却是沉默,只有他垂在裤子两侧用力握拳到颤抖的手出卖了他。可他还是想静静地,听完宋冬这个故事。他想了解她的过往,他想知道,从前那个口齿伶俐语调似莺的女孩是怎么变成哑巴,又是怎么走到现在,这样坚韧不拔倔强又柔和的姿态。
“那个时候很自责,当然现在想起来也依然自责。”宋冬勉强地笑笑,说到自己的心路历程时语调反而平静下来,平静的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开始变好还是因为我梦到了外婆。外婆去世办后事那几天我在昏迷,外婆一次都没来看我,但在我想要将小刀放到手腕上的那天晚上,外婆来看我了。”
宋冬回想起那天晚上,很浅地扯了下嘴角:“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奇妙,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梦到过我外婆。就那天晚上,她短暂地来了下。但我一直相信外婆还在,所以之后,我总会去外婆喜欢去的寺庙,去看外婆。”
“外婆是想你好好活着。”任宥嘴巴抿成一条线,开口的声音也不自觉低沉。
宋冬朝任宥看去惊诧的一眼:“梦里的外婆,就是对我说了这四个字。”
“她抱着我,像小时候哄我睡觉一样,嘴里却念着,好好活着,不论我怎么哭怎么喊,她都只是轻拍我的背,对我说好好活着。”
“那天晚上过后,我就再也没有干拿小刀划手的蠢事了,因为外婆让我好好活着,我这条命是外婆换回来的。”
任宥苦涩地勾了下唇角,宋冬的坚韧,是她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换回来的,那时候的她只有十四五岁,却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痛苦,被迫地成长。
“但小刀我还是习惯放在枕头下面,因为我怕,我怕再遇到那个人,也很想杀了他。”宋冬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下,但这却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那个人去哪儿了?”任宥忽然开口。
“不知道,等我回到家,他已经走了,房间干净的像没人住过,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宋冬声音落寞,但不难听出里面的恨意,“可我永远记得他的样子,不会忘也不敢忘。”
“如果不是他,外婆就不会去世。”
任宥听到宋冬吸鼻子的声音,颤抖的双手再也控制不住,忽然一把抱住她,双臂用力地把她圈拢在自己怀里,希望用这样的方式传递自己的温暖。
“宋冬,坏人会得到报应的,你还有我——和温茉,还有阿姨,我们都是你的后盾。”
“如果再遇到他,我们一定把他送进牢里,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宋冬猝不及防被任宥抱住,心不可控的漏跳两拍,虽然知道这只是任宥作为朋友的安慰。她伸出双手回抱住任宥,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随即便松开了手,不敢贪恋。
“但我已经认清现实了,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杀了我外婆,所以离开了宣淮,应该不会再回来,再遇到他也没有证据可以将他绳之以法。”
“不过,”宋冬语音一转,清丽的声音又含着希望,“我帮不了自己,还可以帮助其他人。”
“我以后想成为一名记者,成为一个可以说话掷地有声的人。我想帮助其他人揭露他们想要揭露却没有地方去揭露的事,我想帮助别人争回属于他们的公道。”
宋冬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毅,那双圆圆的杏眼清澈见底,里面富藏着少年人的果敢坚决,和宋冬独有一份地坚韧。
她杏眼弯弯很柔和,看人时轻柔得仿佛光滑的丝带,可在说这话时,这份柔和的丝带又能化成一柄剑,锋利尖锐,势不可挡。
这把丝绸缠绕的剑,是足够可以劈开混沌天地的,因为它有着少年人光耀天下的锋芒。
任宥被宋冬推开便放下手,定定看着她,此时听到她的话忽而笑起来,为这样的宋冬。
宋冬说这话的时候浑身都发着光,耀眼夺目到他追随不上。
“宋冬,你刚刚有一个地方说错了。”任宥出其不意地开口,“只要这个人存在于世界上,他就一定会有证据和痕迹留下。”
任宥目光看向宋冬,他眼眸明亮如雨后大澈的天光,声音清朗如哗啦而下的雨,干干净净。
“我以后呢,就想成为一个警察。你作为记者去揭露黑暗,我呢,作为警察,就去消除黑暗带来的危险,守护光明。”
少年的声音掷地有声,在阳光透过绿隙洒下来时,被记录,被承载。
十七岁的梦想就是浮光掠金里的金,树叶细缝里闪耀着的阳光,一闪一闪,如同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