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我送的?”
景立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低头去看青妩的脸色,却见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青妩也瞧出景立神色的不对来,“怎么了?”
她拧眉, “难不成,不是王爷送的?”
景立没答,他单手扶住青妩的细腰,另一只手往后一伸, 将那白瓷瓶端了过来。
“王爷……”
青妩看着他的脸色稍稍有些害怕,只担心自己粗心大意, 没有瞧出这花束的异样来。
景立敛眉轻嗅了一下, 只有纯净的花香, 没有其他的味道。
他伸手抚上稍显卷曲的花瓣,皱了皱眉,问:“这花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青妩想了想, 回答:“总归有半个多月了。”
她指了指外头的院墙,说:“当时我还住在我自己的小院,这捧花就放在院墙上,我便下意识的以为是你,然后就叫宣灵收起来了。”
已经十来天了,既碰过, 也闻过,就算是真有什么事也早该发生了。
现在还没事,那就证明这束花无毒。
景立松了口气,但仍是眉梢轻蹙,细心叮嘱道:“我若是送你什么东西,定然会派人来知会一声,下次千万不要把这些没主的东西往房间里搁。”
青妩自己理亏, 不敢在这件事上和他争辩,很乖地点了点头。
景立拍了拍青妩的肩膀,说:“这事已经过去,就别想了,但是这花不能留。”
自然是留不得了,不知道从哪得来的东西,她也不敢再往屋子里面摆。
但是这花开得实在娇艳,这么多年都没有开败,青妩怜惜道:“那,那你扔远一点哦,别让我看见。”
景立失笑,俯身,用额头去贴青妩的额头,笑道:“我们绥绥自己就是一朵娇花,竟然也会怜香惜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人越发油嘴滑舌。
青妩恨恨地用额头撞了他一下,“快放我下来!”
“小姑娘。”景立捏捏她的小脸,语气宠溺,“真是越来越会使唤人了。”
青妩知道他没生气,得意地弯了弯杏眼。
景立将她放到身侧,然后命人拿毯子将她裹住,说:“时辰还早,一会儿宣灵会重新给你端一碗药,你喝了之后好好睡一觉,我晚膳前回来,等我。”
不说还好,一提到药,青妩便忍不住想到方才的事,好端端一碗药被他泼到被褥上掩饰痕迹。
青妩立即红了脸,伸手拉高被子,遮到鼻尖的位置,闷声道:“才不等你。”
景立哪里不知她在想什么,却仍是厚脸皮地执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唤来宣灵,“好好照顾王妃,本王出去一下。”
宣灵应下,“是。”
景立去房间随便挑了一件披风披到身上,然后抬步便往外走,将要走出院子的时候,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脚下步子稍停,又回房间将那一捧月季花一并带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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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战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其实并不需要景立担心。
同州再小,也是边境重镇,只是先前内部大乱,无兵无卒,才会被蛮夷趁虚直入。
如今罗敬中愿意出手相助,那些只知烧伤抢掠的蛮夷,自然不是对手。
但是宣禹仍是习惯每七日回来和景立汇报一次。
两人进了书房,宣禹仔细地将这几日的情形禀报之后,便照常等着景立的示下。
景立并不是很在意,说:“这等小事,你自己做主就是。”
宣禹点头:“是。”
如今情势大好,宣禹便也不急着回去,他见景立精神头很是不错,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主子,您身上的伤如何了?”
景立抚了抚自己的肩膀,说:“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日,属下也没想到会让王妃瞧见……”宣禹迟疑了一下,关切道,“王妃没事吧?”
景立知道他是心存愧疚,道:“她没事,这件事怪不得你,是本王思虑不周。”
这话一提起,宣禹难免想起那日的雨夜。
一记冷箭冷不丁的从城楼上射出,景立毫无防备,胸口被射了个正着。
宣禹现在想起仍有些后怕,“好在主子福大命大,不然,那袖箭再往左偏个半寸……”
景立却十分坦然地抿了一口茶,说:“我是故意的。”
宣禹当即愣住,“主子,您……”
景立说:“当日的刺客不是什么蛮夷奸细,是景回的人。”
宣禹恍然,“怪不得属下怎么找都找不到那日的人了。”
景立说:“景回从来没有放弃要杀我的念头,我就让他先高兴几天。”
宣禹不明白,景立也没有解释,他说:‘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若是让王妃知道,又该伤心了。’
宣禹点头应是。
竟立又吩咐,“派人多关注一些京城的消息,等这边的事彻底了结,咱们就回京。”
宣禹道:“属下明白。”
说完,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主子,董岸那边……如何处置?”
景立拨弄了一下茶碗,“先废了他的武功,切断他和京城的联系,然后留个人好好看住他,无事便罢,若是有事,就直接做掉,不必再来问我。”
他的语气平淡得过分,仿佛杀一个朝廷官员,也不过是碾死蚂蚁那么简单。
宣禹愣了愣,才应下,“是。”
景立觉察到他的迟疑,抬眼笑了一下,“怎么,觉得我太狠?”
宣禹摇了摇头,否认道:“自然不是。”
“属下只是觉得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主子了,有些感慨。”
景立活动了一下肩膀,盯着自己已经全然愈合的手臂,道:“以后,会常见的。”
宣禹看着他,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好像和从前变得不一样了。
但他并没有问,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他只有跟着主子,就够了。
时辰差不多了,景立看了看外间的天色,说:“你也早些回去吧。”
他也该回房陪着青妩一道用晚膳了。
说着,他站起身,和宣禹一道往外走去。
宣禹自然地停住步子,等景立走在前面,自己则落后他半步,然而余光随意一瞟,忽然顿住。
景立注意到他的动作,奇怪地问:“怎么了?”
宣禹指了指外间的窗台,说:“怎么会有一瓶月季花?”
景立稍一愣怔,立刻意识到是自己方才随手放过去之后忘了,他拎起来,随手就要塞给宣禹,让他带到府外把这花处理掉。
然而宣禹还没伸手去接,就听到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满是惊讶的声音,“阿衡,那不是你采回来的花吗?”
宣禹一头雾水,看着那花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接。
景立倒是果断,闻言当即收回了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两个挺拔的少年立在不远处,一个正往景立这边看,四方脸,应当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个人,另一个则是半个身子掩在树后,头发也有些长,看不清具体的长相,应当就是他同伴口中的“阿衡”。
两人身上都穿着蓝底白边的制服,看起来应当是罗敬中身边的亲卫。
景立眯了眯眼,低头去看自己手里拎着的花瓶,正要走过去问个清楚,就见那名叫阿衡的少年扯了扯同伴的袖子,两人貌似低声交流了一句什么,然后对视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景立盯着那位“阿衡”的背影,倏地出声,“宣禹。”
宣禹会意,当即朝那两人的方向追了过去,三两步就捉住了阿衡的后领口。
“带过来。”
宣禹拎着那人过来,像拎着一个破布口袋一般轻松,少年被他制住仍不服气,一路拳打脚踢,却半点都奈何不了宣禹。
最后,还是被拎到了景立的身边。
他垂着头,景立定定地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吩咐宣禹,“放开他。”
宣禹松手,少年当即就要跑,景立不缓不慢地看了一眼他的身后,“你敢走,他大约也活不成了。”
这话就像一颗铁钉,直接将阿衡钉在原地。
他仰起脸,愤恨地骂道:“景立,你真卑鄙。”
“景立”这个名字一叫出口,原本就傻愣在后面的同伴更是僵住,他颤颤巍巍地跪下去,不敢置信眼前这年轻男人竟然就是楚王。
景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对宣禹说:“带他下去。”
“是。”
宣禹领命,跟着就带着那位无关人等下去了。
没了外人,景立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再说出口的话宛如一块冰,“楼衡,你怎么会在这?”
楼衡其实并不矮,如今和景立面对而立,身高也几乎持平,可他就是莫名觉得自己在景立身边矮上一头。
他心中不忿,不知道景立到底是有多厚的脸皮,才能在他的跟前摆架子,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会有今天,就是他一手造成的么?
楼衡的丹凤眼轻轻上挑,用一种几乎蔑视的表情看着景立,反问:“我在哪,与你何干?”
景立深呼一口气,将自己的怒火拼命压下去,竭力冷静道:“阿衡,这里很危险。”
楼衡直接拔刀,怒道:“你别叫的这么亲近!”
景立平静地看着泛着冷光的刀刃,“我若是当真失手杀了阿竟,你真以为宣禹还会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楼衡一窒,他狠声唾了一口,道:“他不过是你的一条走狗罢了!”
景立被他气得心脏都要停跳两拍,当即便想着扬手,狠狠地抽过去。
可在看到楼衡绝境又清澈的眸子之后,景立还是缓缓放下了手。
这孩子,简直和他大哥一模一样。
景立无奈地吐出一口气,说:“你已经十八岁,眼见就要弱冠,不必成日活在别人为你编织出来的真相之下。”
“楼衡,你已经长大了吗?”
景立说完,便直接绕开他,往前走去。
楼衡愣在原地片刻,忽然叫住他,“你站住!”
景立依言站住,楼衡快步追过去,走到他的面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质问:“这花为什么在你手上?”
景立有那么一瞬间的诧愕,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反问:“你给我妻子送花,倒是半点也不心虚啊。”
楼衡毫不示弱,“你把他自己扔在这,还不让我给她送些东西不成?”
少年人的心思一戳就透,景立竟然也没生气,他只是掂了掂自己手中的花瓶,悠悠地说道:“但这是绥绥让本王扔的。”
楼衡怔然摇头,“怎么可能,她明明很喜欢这月季。”
这小子是怎么知道绥绥喜欢月季的?
可见这心思不是动了一天两天了,没准他不在罗府的时候,日日都要来缠着绥绥。
景立的心里好似被醋泡过,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十分自然地表露出疑惑,“是吗?”
“本王的王妃以为是我送的,今日知道不是,就干脆让我扔出来了。”他展唇轻笑,是势在必得,也是稳操胜券,“她说,外人的东西,她不要。”
说完,景立直接将那还没丢出去的花瓶扔进楼衡的怀里,“日后不必再送了,绥绥并不喜欢。”
说完,也不去管楼衡是个什么表情,径直扬长而去。
楼衡愣愣地抱着那花瓶,眼看着一片花瓣从枝子上翩然落下。
一辈子都甚少自怜自哀的楼衡,竟然觉得那花瓣,很像现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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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立回房时,青妩已经回到了他们惯常住的那间卧房,宣灵在摆放碗筷,青妩倚在软塌上看书,时不时抬眼看一眼窗外。
因此,景立一进院子,青妩便看到了他,她将书册撂到一旁,然后把特意站起身,给进屋来的景立亲自解披风,“王爷,您回来了?冷不冷?”
王爷。
您。
从称呼上的隐秘变化,景立意识到,今天下午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他第一反应是去看青妩的表情,却见她神色淡定,垂着眸子,十分乖顺地给他解衣扣。
“绥绥。”景立握住青妩的手,大掌裹住她的手背,试探道:“发生什么事了?”
青妩一怔,笑着把手抽出来,继续给他解扣子,“什么也没发生啊,怎么这么问。”
景立比她高了将近一头,一低头,正好能把青妩的表情收入眼底,他清晰地看到青妩的睫毛不自觉地颤了两下,愈发确定他不在的时候,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问宣灵,但她正忙,且当着青妩的面。
景立干脆将这念头搁置,松开扶着青妩的手,看看这小姑娘到底想要做什么。
青妩自然是不知道男人的心理变化的,她将披风搭到一旁的屏风上,然后拉着他到堂屋用膳,“王爷,我特意吩咐人给你做了海参猪骨汤。”
她吩咐宣灵退下,然后亲自挽了袖,给景立盛汤,端给他,“王爷尝尝。”
景立接过,浅浅抿了一口,正要开口,就听青妩问:“好不好喝?”
实在有些过分殷勤了,景立斜睨她一眼,问:“我的好王妃,怎么这么贴心?”
青妩立刻作出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王爷是怨我平时不贴心?”
景立哪会瞧不出来她在做戏,伸手捏捏她的鼻尖,“是不是闯祸了,看着怎么心虚。”
青妩抿了抿唇,不大高兴地说:“我不过是心疼王爷的伤,想着让人送些补血健气的吃食来,王爷却这般怀疑我。”
景立冤枉得很,“哪里怀疑你了。”
他说着,一口一口地把碗里的汤都喝干,“这么好喝的汤,总不会是王妃亲自为我煮的吧。”
青妩失笑,又给他盛了一碗,“我哪里有这么厉害,是宁姐姐身边的奶妈煮的。”
“王爷想吃我做的?”她看着景立,问,“只是我大约是真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得学了才会。”
景立伸手牵着她细嫩的小手,哪里舍得她操劳,“我不过说笑而已,你可千万别下厨,万一伤着自己怎么办?”
青妩点头应了,然后又亲自给他布菜,景立由着她去,却没想到,青妩这一顿饭自己都没怎么吃,净来伺候他了。
景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盯着她把最后的半碗粥吃完。
然后叫人把东西都撤下。
下人们都退下后,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两人一并坐到旁边的榻上,青妩跪坐在他的身后,献殷勤似的,问:“王爷,我给你揉揉肩膀如何?”
景立没说话,青妩只当他是默许了。
然而手指才碰到景立的肩膀,手臂就被人扯住,跟着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怎么的,她就落进了景立的怀里。
“王爷!”青妩低呼,连忙挣扎着要起身。
腰间某个穴位忽然一酸,紧接着她整个人都软进了景立的怀里。
“小狐狸。”景立的手掌危险地落在她的腿上,“到底做什么亏心事了?”
青妩睁大眼睛,力证自己的无辜,“没有啊。”
景立的手掌愈发往上,每到一处,就无声地点漆一把火,烧得青妩簌簌地颤。
“说不说?”
青妩在这时候,总是撑不住多久,她咬唇坚持片刻,被这么一揉搓,立刻招认,“我,我不过是下午出门,无意间听到了你和阿衡说话,怕你生气罢了。”
原来是这样,景立眸底闪过一丝轻笑,随即却又被幽暗代替,咬牙切齿地重复,“阿衡?”
青妩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声改口,“是平南侯二公子,二公子!”
但是已经晚了,景立俯身衔住她的唇,直把她的唇瓣吮吸到红肿之后,才松开她。
然后又在她泪盈盈的眼皮上落下一吻,“这是惩罚。
青妩想推他都没有力气,只能软绵绵地躺在景立的怀里,由着他作弄。
温柔的灯光将榻上拥抱的两人拢住,交错的影子落在窗格上,趁着那么一点明亮皎洁的月色,莫名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景立轻柔地捋顺青妩额前的发,看着她如画的眉眼,心尖忽然一动,他问:“绥绥,你想不想家?”
青妩先是一愣,随即又去品他这话里的意思,“咱们可以回家了?”
景立算了算,说:“最迟还要二十天,就能返程了。”
青妩多少也知道一些外面的情势,她担心地问:“会不会太着急了?”
景立解释道:“收尾的事有罗敬中和董岸,咱们不必太过干涉,否则又会引起一波非议。”
青妩隐约觉得,景立这一次醒来之后,便有些变了,他从前是绝不会在意这些旁人的看法的。
景立见她盯着自己,坦然承认,“咱们来西南一趟,病的病,伤的伤,边境更是不稳,百姓更是整日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实在不能继续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继续发生。”
青妩立刻想到那日景立对自己说过的话,左右四下无人,她干脆直接问了出来,“王爷,你是不是想夺皇位?”
景立吻在她眉心,“害怕吗?”
青妩说:“我只是站在王爷身后,王爷都不怕,我为何要怕?”
景立由衷道:“谢谢绥绥。”
夫妻不言谢,青妩被他这般郑重的一句话搅得有些脸红。
她岔开话题,问:“只是,皇帝会那般容易就让我们回京吗?”
景立一笑,“放心,用不了多久,就有人来请咱们回去了。”
十日后。
景宣帝在早朝上当众昏厥,一连三日都昏迷不醒,年轻的太子监国,却至朝政大乱。
无奈之下,钟太后只得力排众议,下懿旨召远在西南的楚王回京,代替太子辅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