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宋知韵睡得正酣,云舒急匆匆进来,将她推醒,道:“孟康刚来说,将军梦魇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您去看一眼吧。”

    睡意正浓,她腾不出多余精力来插手,随意摆摆手,翻了个身,仍合上眼:“梦魇就梦魇,又不会怎么着,过会儿自己便醒了。”

    她有起床气,云舒是知道的,于是不再执着,轻步关门出去,对急得直踱步的孟康说:“将军那么大个人,见过的血比寻常人吃过的盐都多,做噩梦算多大个事。倒是我们姑娘这儿,扰她清梦的话,不是好应付的。”

    云舒不咸不淡的,只因不明内情,孟康也管不上许多,脱口而出:“哎呦姑奶奶,换成平常,我说什么也不能这么没眼色,深更半夜闯来打搅,实在是明儿日子特殊。明儿个是将军生母的祭日。算起来老夫人去了十多个年头了,将军却一直没能走出来,每到这两日,总是噩梦频频、夜不能寐。往年咱们夫人没来,将军只好一个人苦熬,现下有夫人在,倘若夫人能去陪着开导开导,兴许将军会快点跨过这个坎儿。”

    “云舒姑娘,我求你了,我给你作揖,你就再进去劝一劝咱们夫人。”孟康满脸通红,折下身子来连连作揖。

    今日云舒固然和孟康不对付,但大事上还是明事理的。她当即打住对面的大礼,折返去秉明此事。

    听完当中缘由,宋知韵虽仍怀有疑问,倒也姑且搁在肚子里,紧顾着霍铮那边,胡乱披了件衣裳,趿着鞋,疾步而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头发出朦胧光亮。

    慢行至榻边,只见霍铮裹着被子蜷缩在一角,额头上布满涔涔汗珠,嘴巴里发出阵阵呓语。

    隔得远,呓语声模糊,便俯身附耳,那断断续续的呢喃竟是:“阿娘,阿娘……”

    想到他母亲逝世之时,他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童,同情的种子便不住在心间滋长。

    “霍铮,醒醒。”宋知韵轻轻推搡着他覆在锦衾之下的肩膀,不期被他一把扼住手腕,喉间的低语更加凄楚:“……我会听话……会赚钱给阿娘……治病,所以,别……别丢下我……”

    他身后因病过世的事,来前孟康提过,然未细说,可她隐隐猜到几分,大约这其中与他父亲、继母脱不了干系。

    如此一来,他倒是个可怜人。

    “不走,不走,你放心。”她用另一只手拍打着霍铮的手背,予以安抚,声线极尽温柔。

    僵持片时,圈在腕间的力量堪堪变小,她回眸向门口侍立的云舒招招手:“搬个凳子过来。”

    看情形,一时半会他是醒不过来的,索性安坐等候。

    云舒依言抱了个绣墩过来,她慢吞吞坐定,期间尽量不动着箍在霍铮手里的胳膊,以免他又闹腾。

    “去煮点清淡的粥来吧,等他过了这个劲儿,好喝些。”以她自己的习惯,做噩梦是个耗神耗力的营生,恢复清醒以后吃碗热腾腾的粥,有助于缓解过度紧张的精神。

    云舒无有不应,自闭门而去。

    孟康听在耳里,不觉窃喜,连忙退避三舍,为屋内两人腾出足够空间。

    宋知韵又尝试喊了几声,仍然于事无补,反听来他更密的睡语,左不过还是先前那些内容。

    低眸睃了眼红了一圈的手腕,无限感慨冉冉萌生。

    任她挠破头也难以料想,令人闻风丧胆的霍铮,居然会在万籁俱寂之时,深陷悲恸而无法自拔。

    都道他心若磐石、不近人情,事实却恰恰相反。

    他重情重义,因此难以忘怀旧日伤痛。

    圣上肯厚爱于他,想必亦是看准他这点了。

    “不怨我说你城府深,相处这么久,你是半点不愿跟我透露……是觉得我不值得信任吗?”茅塞大开的刹那,怜悯并不是唯一的心绪,气愤同样据有一席之地。

    越想越来气,宋知韵狠了心在霍铮胳膊上掐了一下,粗声粗气道:“霍铮,再不睁眼,我就走了。”

    带威胁,带使劲挣脱。

    这招果然奏效。

    “……宋知韵。”四目相接,霍铮满是疲惫道。

    她挑眉挖苦:“霍大将军连名带姓地叫我,总别是嫌我得知了你的秘密,恼羞成怒,要来治我的罪吧?”

    “……你都知道了。”他将垂在内侧的胳膊搭在脑门上,长出一口气,之间含着丝丝无奈。

    宋知韵道:“倒也不是全部了解。”她看着自己裹在他掌心的一截小臂,“霍铮,你不打算亲口解释解释吗?”

    她绝非往他伤口上撒盐,而是真的想帮他一把。

    有个人倾听,总比自己憋着要好过。

    “我对你,曾有过不满,有过怨恨,但那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有难过的事情,可以告诉我的。我有时候大大咧咧,办事总能搞砸,也留意不到许多细枝末节,照顾不到身边人的情绪……但这绝非意味着我是个只知接受而吝啬给予的人。”她有一激动就口不择言的毛病,这阵自己也清楚,话说得必是颠三倒四的,“总之,我是好意。你若情愿找我倒苦水,我随时恭候。”

    良久的沉寂后,霍铮说:“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料。

    宋知韵强颜欢笑,故作无事道:“没关系,我这个人很有耐心的。你几时想通了,几时找我。”

    两相交握的手,悄然分开,她兀自拿回自己的,搓了搓膝盖,起身作别。

    刚背过去,后边响起霍铮的话音:“抱歉。”

    她没应声,加快步伐走开。

    甫出门,孟康迎面走来,眼光瞟着书房,字斟句酌问:“您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将军他……?”

    从头到尾都没超过一炷香,那边云舒估计才把米下锅。

    孟康原是做好了在外守一夜的准备的。

    宋知韵不冷不热道:“或许是他觉得我不可信,才对我三缄其口吧。”

    说不失落是假的。

    遇到的每个人都说他在意自己,她渐渐信了,可现经此一叙,这个想法不免开始动摇。

    所谓在意,不止是同甘,共苦应是不可或缺的。

    他的伤悲,她不避讳去探究,更不害怕去与他共同承担。

    而他,却不肯敞开心扉。

    莫非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安于享乐、俱于付出的白眼狼不成?

    孟康一时语塞,辩解之辞在腹中盘旋不定,终是化作一缕叹息。

    “你转告他,我不管他的意思如何,明日的忌辰,我是一定要去的。”可巧,宋知韵天性不服输,越是敬而远之,她便越要迎难而上。

    孟康喜出望外,连续点了三下头:“属下记着。不论将军什么态度,这回属下坚决站在您这边!”

    有夫人出马,不由将军嘴硬。

    恰逢云舒端粥过来,见孟康不停傻笑,遂问:“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大笑,还当是什么人这样胆儿肥,原来是孟大公子。”

    孟康自知理亏,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嬉皮笑脸道:“不敢当不敢当,云舒姑娘以后直呼我名字就行。”

    “咱们是什么下贱人,你可是将军的左膀右臂,得罪不起。”云舒依旧阴阳怪气。

    在霍铮那儿受了挫,宋知韵心里不好受,懒得看这两人闹别扭,交代云舒赶紧把吃食送进去,自自个儿转身走了。

    云舒嘴上应承着,伸着脖颈瞧她走远,将食盘转交至孟康手里,理直气壮道:“劳驾。”

    孟康起先没反应过来,及人迈出一箭地,影都摸不着时,恍然大悟。

    他咧嘴一笑,托牢碗碟,敲响门扉。

    “将军,属下这就进来了。”霍铮不做声,总不能一直傻站着,因不请自入。

    霍铮就着床沿靠坐,一条腿支起来,手肘随意搁在膝盖上,面无表情。

    原先一到这个日子,将军总是把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而今西北太平,国内亦无甚战事,加之娶了少夫人,是不好借口繁忙以躲太平了。

    孟康特别心疼他,喉咙里的气叹了又叹:“将军,您怎么不跟夫人说清楚呢?”

    “一团糟心事,没必要让她知道。”霍铮的嗓子略有些沙哑。

    孟康不理解,然满心扑在他的身体状况上,忙捧粥递与他:“您先喝口缓缓吧。”

    他的眼睛始终装着暗色的地板,于咫尺之遥的粥视而不见:“她走的时候,很生气吧。”

    “您猜着了。”受宋知韵感染,孟康也对他冷冰冰的立场表现出不悦,“夫人披星戴月地赶来,不就是为您考虑吗?您倒好,闭门羹说来就来。夫人才说过,明天老夫人的祭日,必定得一块儿去,没得商量,让您看着办。”

    霍铮空洞的双眼有愕然一闪而逝,过后由浅薄的庆幸取代:“也好。母亲泉下有知,会感到欣慰的。”

    “将军,其实老夫人的事,属下已经……”孟康欲言又止。

    霍铮何尝不知晓被有意隐藏的下文是何内容。

    他说:“你下去吧。”

    孟康意外得合不拢嘴,巴巴试探:“您不怪属下多嘴?”

    老夫人的离世,是他不可言说的痛处,上至帝后,下至府里的仆人,从不提及,故而少夫人无从得知内情。

    “……既知多嘴,还不麻溜点滚?”霍铮最受不了孟康的聒噪,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得了免死令牌,孟康忙不迭闪身而去。

    屋子里再度陷入沉寂。

    霍铮轻抚着母亲遗留的玉佩,一个决定逐渐在心底成形。

    倘若把那些不堪的过往尽数摆在她的面前,她会不会像外人一样,视自己为洪水猛兽,而避之不及?

    ……

    无所谓。

    她既主动“招惹”,那便再无反悔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