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老罗的人都知道,那家伙天天黑着个脸,在剑庐只会闷着头打铁,不跟任何人说话,见谁都是一副欠他几两银子的模样,别说笑了,连个好脸都没有。
剑庐大多铁匠甚至是铸剑师对老罗都有些膈应,大多数有时还会怀疑这罗姓铁匠是不是本就是个哑巴?要不然就是得了传说中叫做“面瘫”的疑难杂症?
天天在一起的人尚且如此,更别说像王阳、宋福禄这些外人了,老罗对他们连个多余眼神都没有。即便是宋龙鸣和柳寒棠,老罗最多以点头回应,惜字如金。
这样宛如石佛一样油盐不进的人,让谁跟他相处都会浑身不得劲。
然而此时此刻,在外人眼中就是一根木头一样的老罗竟脸色柔和,甚至破天荒不时还会扯一下嘴角,虽说看着不像笑吧,但比平日里绷着脸好了无数倍。
就连宋逸安都是不小的吃惊,对老罗面前白发白须白眉老人是什么身份更加好奇。
“你小子就为骗我下山,真是煞费苦心啊。告诉你罗铁匠,不是你激将法成了,而是老夫自愿出的山,你也别在那暗自窃喜。”老人瞥了一眼老罗,闷闷说道。
老罗深以为然,竟说了之前跟宋逸安说过的一样的话:“老神仙说的是。”
宋逸安在一旁忍不住笑出了声。
老人胡须和眉毛突然莫名倒飞飘起。
宋逸安知道是他被自己的笑声刺激到了,赶紧闭口静声,往老罗身后缩了缩身子。
本名叫做王依山的老人怒目看向老罗,气声道:“罗铁匠,别以为老夫出了山就一定会出手,你再这么编排老夫,信不信老夫一气之下立马就回剑山,再坐个一甲子?”
老罗神情不变,还是那副在外人看来已算是笑脸的表情,连连附和道:“信信信,老神仙说什么罗某都信!”
“还说?!”王依山不禁吹胡子瞪眼,作势就要转身。
宋逸安在一边看戏看的是津津有味,心想着这世外高人怎么都这般风范?屁,哪有什么风范,都是这般德行才对!那叫做王依山的老翁,这演技也忒下乘了,您光说走,脚不动谁信呢?还有平常看着是老实巴交的罗叔,原来也是这样腹黑,一肚子坏水。
江湖上若都是这些人,该多有趣啊!
老罗面子上自然要出言挽留,不过祸水东引道:“前辈,我跟宋小子说老神仙,实则是您对他来说当得起这个称谓,并无半点编排您的意思,不信,您亲自问问他。”
宋逸安暗暗骂声老狐狸,脸上却是一副淡定神色,面带微笑。
“哦?”王依山转而看向宋逸安,认真说道,“小子你给老夫说实话,当时这铁匠是怎么跟你说老夫的。”
宋逸安一阵汗颜,当时老罗说老神仙时顺带的形容词如果此时说了,这老头还不得跟老罗拼命。关键是你们打无所谓,之前想开开眼看神仙是如何打架的没看成,那时自己站的远,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关系,可此时你们要打,就一定会殃及本公子,开眼和保命当然是后者重要。
正当宋逸安心思百转千回时,王依山见迟迟没有回声,更加狐疑那铁匠话的可信度,说道:“是不是那铁匠说的话太难听?我就知道,这罗铁生外表看着闷声闷气的,其实内子里坏得很。你小子人不错,还知道给老夫留面子,一会儿我跟这铁匠打起来,你可得站远些。”
宋逸安被惊醒,哭笑不得,暗怪自己跑了神,赶快亡羊补牢:“老前辈别急,罗叔当日跟小子说您是老神仙,小子一开始确实不信,因为在小子眼里罗叔才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可罗叔却说他连您老人家一只手都打不过,现在还是五体投地的佩服。小子听了这话,才发觉这世上真有神仙。现在更是确信罗叔的话,谁言世上无神仙?这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
“当真?”王老头半信半疑,以他对老罗的认知,很难相信那倔牛一样的铁匠会五体投地的佩服一个人。
宋逸安笑的别有深意,转头看向老罗,说道:“罗叔,您最有发言权,我说的对不对?”
老罗有口难言,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
王依山早看出了整件事情的端倪,爽朗大笑道:“那好啊,罗小子,老夫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给老夫来个五体投地吧?”
老罗赧颜。
宋逸安强忍着不笑出声。
……
剑山外,宋龙鸣已在等着接自己儿子了。
与宋龙鸣一起的自然还有王阳,这一次柳寒棠稀奇的也跟过来了,再有一个就是宋家大管家宋福禄。
宋逸安一行三人,王依山走在最前面,老罗与他只差半个身形,最后面的是宋家小宗主,看着孤苦伶仃的。
宋龙鸣眼尖,等到三人出现在视野,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最后面的宋逸安。第二眼就看到了宋逸安腰间的若水剑,脸上笑意愈发深刻。
果然是这把剑么。
待宋逸安三人走近,宋龙鸣先是抱拳,言语真诚道:“宋某恭迎王前辈出山。”
紧跟着,柳寒棠、王阳与宋福禄三人却都是一辑到底。
但王依山显然懒得理宋龙鸣三人,径直走了过去,连瞟一眼都懒得做。
宋逸安走到宋龙鸣面前,瞄了一眼自己老爹,讥笑道:“以后别在我面前吹自己怎么怎么厉害,人家就不吃你这一套,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宋龙鸣闻言笑着连说好好,倒是柳寒棠眉头微皱,显有不悦。
老罗在走过众人时,王阳大着胆子站出来,先是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谢前辈救命之恩!”
老罗一如既往以点头应之,而后紧跟王依山,下山而去。
宋逸安本还想跟王阳说笑几句,已经走在前面的王依山突然喊道:“小子还不快过来,就你这觉悟还准备认我做师父呢?”
柳寒棠大吃一惊,别人不知道那老头什么身份,他作为宋龙鸣的义子,可是十分清楚那位的身份。如今这位神仙一样的人物,竟要收宋逸安为徒?
宋逸安神情一喜,屁颠屁颠跟了过去。
一老一壮一少一起消失在视野,宋龙鸣笑的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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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山距剑洲有千里之遥,书信来往传递快则三四天,有时碰上坏天气,至少要一旬时间。驿差送信,当然是快马加鞭,千里之遥三四日时间其实并不算慢,甚至都是很快的。可送信是一回事,人若要来往,可就不是一旬两旬的时间了。
一行道士是在月初离开武当山的,如今已是月中,才到了江州界,此时在租来的一条客船上横渡一线江。
武当贵为天下道教祖庭,传承千年,之下道观有不下千座之数,修道之人何止百万,按理说武当山的道士只要报出名号,说自己来自正统道门武当山,到哪应该都会受到礼待,再不济也会有人相随相送才对。
可这一行道士,看着却是寒酸之极。
这些道士有十几人,年龄不一,有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有朝气蓬勃的青年道士,甚至还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小道童。只是这些道士都有个共同点,一身道袍很旧,破说不上,总之是穿了有些年头了,掉色掉的厉害,好在都很洁净。道人个个都背着个大小不一的包袱,手里拿的不是桃木剑,而是竹竿,跟传说中武当山的“背悬古剑,一步登天”的修道仙人大相径庭,在外人看来跟逃难的乞丐差不多。
领头的老道大约有古稀之龄了,头发花白,精神头却很好,引人注意的是老人那一头花白长发,整齐的垂落腰间,给老人增添了几分仙人气。老人身后时常跟着两个老道士,都是花甲的年纪,戴着破旧的道帽,两鬓灰白。
领头的老道此时闭着眼睛,盘坐在客船一处空旷处,似在打坐,调养生息。
外人看来这是道士常做之事,只是这群道士却知道老人真正在干什么。
一个小道童默然走到一位中年道士跟前,低着头,委屈说了声:“我饿。”
中年道士笑着揉了揉道童脑袋,道:“再忍一忍,等下了船就吃好吃的。”
没想到小道童白了道士一眼,老气横秋,叹息道:“掌教说上船就吃饭,可都到现在了也没看到饭影,师叔祖你就别骗我硬撑着了。我知道咱没钱了,我说饿也只是说说,哪一次吃饭师叔祖师兄师伯几个都是把饭留给我们这些年纪小的,你们都能忍住,同为武当弟子,我怎么会忍不了?只是下了船如果找不到道观,还得挨饿。我只是在想那时候的饿罢了。”
已是辈分高的都是道童师叔祖的中年道士不觉红了脸。
小道童平躺在船板上,闭眼睡觉以此抵挡饥饿。
中年道士扭头看向正在打坐实则已经睡着的掌教,欣慰一笑。其实他也很饿,这次去往东南剑洲,从武当山到此,一路都是风餐露宿,掌教的说不让报出名号,好看看这世上虔心修道之人有多少。结果很可悲,十人中有八人都没有给予过他们帮助。也只有到了当地道观,同行会可怜可怜他们,给一些热乎饭,走时也会送上一点盘缠。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商贾富家会发点善心,只是对于这千里之行,根本是杯水车薪。一路走来,中年道士也不知饿了多少回,也不知冻着了多少回。也有年轻道士不服气,去找掌教的理论,但哪一次都是灰溜溜的回来,显然是理论理输了。每每到了处境恶劣的时候,会有道士经受不住,年少的都哭着说要回去,可哪次也没见着有人回去。等事过去后,大家都该怎样还怎样,对掌教还是如以往那般恭敬。
在武当山没有隔夜仇,在武当山没有新仇旧恨,出了武当山理应还是如此。
武当千年奉承的便是人人相亲,我不求道道自然来的箴言。这一刻中年道士心有所感,自身境界在他不知不觉间提升了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