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王在心中仔细咀嚼着他的问题,却随口道:“世上没有什么该死不该死,也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来衡量人的善恶。”言罢,又觉自己不该这么说,会让侄儿难过,改口却也来不及了。
赵卿言却并没有流露出伤感,轻笑道:“是啊,有时与世无争就是人人可欺。”
焕王觉得他话中有话,一时却也不及细想,只道:“人心百变,也说不得对错。”
赵卿言转眸看着他,问道:“十三叔没生气吧?我太激动了。”
焕王道:“没什么,能听你发次脾气也好,我总担心你把自己憋出病来。”
赵卿言淡淡笑道:“你说的对,我比我自己所想象的要脆弱的多。每一次我拼命想要忘掉的记忆却成为摆脱不掉的梦魇,一次又一次重现,逼迫你将它永远记在心中,然后在梦中出现时更加清晰。恐惧和仇恨,比什么都要让人发疯。嗯仇恨大概也是恐惧的结果吧?因为在梦里无可奈何,亦或是痛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所以才会在清醒的时候如此的恨让我痛苦的那些人和事。”
焕王用另一只手去摸他的头发,道:“墨儿,冉桐轩和冉听瞳不在了,我还在,不要逼迫自己去独自承担,我会一直陪着你。”
赵卿言道:“但愿。”
焕王问道:“你不信?”
赵卿言道:“不是不信,是‘一直’这个许诺太久远。”
“久远?”焕王笑问道,“那冉桐轩和江无颜给的你什么承诺?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赵卿言没有理会他的玩笑,道:“他们是朋友,你是我王叔。”
焕王愣了一下,问道:“有什么区别?”
赵卿言将怀中的萧抱紧了些,道:“你是属于朝廷的,我可能更向往江湖。”
焕王耸肩道:“几乎不算回答。”
赵卿言想了想,突然笑了,道:“比如说,江无颜结婚了,或者更远的时候生了个儿子,我会很愉快的去给他道喜。你要是结婚生子,我就会很沮丧的想,以后我的十三叔就被人分走了,他有自己的家庭,就不是我自己的叔叔了。怎么形容?亲人和朋友不一样吧?”
焕王似笑非笑的道:“某人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天天吵着要和我做朋友,直呼我姓名来着。”伸手比划了一个六七岁孩童的体型。
赵卿言展颜一笑,道:“嗯,好像有这事。”
焕王哼道:“不是好像,就是有这事。那年你七岁,我十六是吧?就因为这事,我还被四哥很骂了一顿,抄了二十遍《离骚》!看看,什么叫亲爹,什么叫堂哥?见没见过罚他弟弟抄书,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然后对自己儿子责怪都舍不得说一句的?我那天可是和人约了游花舫啊!”
赵卿言嘻嘻笑道:“我这是帮你逃过一劫啊,你要是去游花舫,先生布置的作业肯定就给忘了,那被父王发现了不是更惨?”
焕王没好气的道:“看看你,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的。”见他还抱着那根萧,问道:“这是前几年我送你的那根吗?”
赵卿言点头道:“是,我今天出来的时候顺手拿上了,就没让瑾儿带回去。怎么?还打算看看我弄坏了没有?”
焕王伸手道:“来,拿给我看看。这可是我当年超宝贝的萧,给你了我心疼的三四个晚上没睡着。我告诉你,给我弄坏了可饶不了你,这是十年前进贡的玉石,我挑了好久的工匠才放心让他帮我做的,这萧”
赵卿言笑着打断道:“行了,十三叔你怎么突然间这么啰嗦,冷不丁的来这么一下子,我还以为血泪跑出来了呢。看吧,绝对没有损伤。”掀起大氅,将萧递到他手中。
焕王听到他的话眉毛跳了跳,道:“别和我提那家伙。”
赵卿言一愣,继而愉快的笑道:“你又去找他了?十三叔你平时是聪明伶俐无人能敌,怎么遇见血泪就变笨了?屡试不爽啊哈哈。”
焕王看着他夸张的笑容,板起脸斥道:“怎么和长辈说话呢?”
赵卿言拉着声调道:“我这是实事求是啊,没说错啊。”声音变得又懒又沙,与血泪的声音几乎没有区别,语气也是活脱脱的血泪的腔调。
焕王忍不住笑道:“你这招真是气人的一大绝招。”
赵卿言闻言轻笑,却突然皱起了眉,伸手抱住头,哼哼了两声,道:“没睡好,又开始疼了,麻烦。”
焕王道:“我就说看你怯寒让你回屋里,你这又开始头疼了不是?”
赵卿言揉着头不满的道:“每天都在屋里待着,还没禁足呢就不让出门,那禁了足我还不得被无聊死?不回去,我就要在这儿躺着。”
焕王无可奈何的笑道:“随你吧,疼的是你又不是我,等头疼起来可别和四哥说是我害你头疼。”
赵卿言点头,有些疲倦地道:“十三叔,好久没听过你吹箫了,给我吹一曲听听?”
焕王道:“好啊,听什么曲子?”
赵卿言掩口打了个哈欠,道:“随便。”
焕王站起身,试了试声音,萧声幽幽响起,呜呜咽咽地荡在湖面上。湖水荡漾,悠远静谧,遮掉了萧声过多的悲伤,听起来反而令人心安。
焕王闭起眼睛,心沉静下来,听着萧声悠然,多年在大内忙碌的浮躁也觉得减轻了不少。也有几年没有碰萧了吧?自从接手大内,也别了年少的潇洒自在,轻狂不羁,奔走四方而非纵马疾骋。曾经几何,他也青衫独立,独闯天涯;他也吟诗弄月,俯瞰江河;他也抚琴吹箫,慵懒浅眠。他从不想让朝廷,让王爷的身份框限住自己的自由,但他无能为力。自幼丧母,在自己九岁父亲谢世,无母可依的他在兄长一阵瓜分抢夺之后,连存身之所也无法拥有。是仁宗将他接入宫中,即使是以皇子伴读的身份,但仁宗从没有对他有所亏待。除去背后的一些闲言杂语,他一直都是以王爷的身份在宫中行走。三位“兄长”年岁长他太多,宫中除了赵曙和信王世子外再无他人,他衣食无忧,逍遥快活,但却孤单的要死。分明年纪相仿,他的两个侄子却永远都对他毕恭毕敬,对先生言听计从。那样的才是皇嗣,那样的才应该是皇嗣的作为。每当他早早完成先生的要求跑出去玩闹,恍然感到自己的孤独,在湖边扔石子时,他都会如此自嘲的想。两年之后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小小的侄儿,再一个两年之后,他那个小侄子便住在了宫中。他抱着能培养出一个玩伴的心情去找到了六岁的侄儿,然后趁其不备一把抱起。小侄儿瞪大眼睛看着他,满脸惊吓,然后在他以为这孩子会被吓哭而惊慌的时候,瓷娃娃一样的赵卿言脆生生的叫了他一声“王叔”。然后他失手将小侄儿扔到了地上。
地上有厚厚的毯子,但还是会将小孩摔疼。所以,当焕王一回头看到他侄儿的父母,也就是他的四哥四嫂站在自己身后时,他吓得连声道歉。结果便看到齐王妃满脸笑意的俯身把愣愣坐在地上的儿子抱起来,然后塞回到自己怀里,说,“你四哥一直说你想要个小孩儿玩,拿走吧,他要是困了再抱回来就好。
”玩拿走焕王简直对他的四嫂目瞪口呆。但那之后,他有了记挂,也有了一个满意的玩伴。
“墨儿?”待几曲吹罢,焕王回身看向赵卿言,却发觉他已经睡着了。赵卿言蜷在大氅中,睡容恬静,过分苍白的脸几近透明,薄唇微抿,分明是不开心的,但清醒时的他却一直在笑着,不知在他那句“在你们面前也不用特意去摆张笑脸”之外,他到底还有多少笑容是发自心底的。焕王轻叹口气,伸指碰了碰他冰凉的脸颊,将外袍脱下披在他身上,然后坐在一边品尝糕点。
“我没有资格一直玩闹快活下去,我必须拿如今的努力来报答皇兄,来维持我这个‘王爷’的身份。但你不一样。我不希望你变得和我一样,连自己曾经最喜爱的东西也无法保持,声名显赫,却非我所愿也。尽我所能护着你吧,让你远离这朝廷和人心的纷争。”焕王轻抚着玉箫,目光带着回忆的温柔,在心底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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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卿言睁开眼时,焕王已经离开了,却将外袍留下给他披着。赵卿言笑笑,坐起了身,看向桌子,上面留下了一张纸,是焕王蘸着茶水,在随身带着记录用的纸上写了“当心身体,有事找我”八个字。赵卿言歪头想了想,将焕王的外袍和大氅放在躺椅上,起身跃入小船中,解开绳子,向岸边漂去。他躺在船中看着焕王给他的那份太医检查的结果,皱着眉思索着什么,目光冷静而复杂,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几张纸,翻来覆去的看,注意却并不在上面。
“去太医院问问?”赵卿言自言自语的嘟囔了一句,马上肯定了自己的建议,“对,去太医院看看再说,耽误不了多久。”坐起身,抓过纸笔,用湖水化了一小块墨,潦草的写了几页东西,仔细检查了两遍,塞到怀里。赵卿言将身体探出船舱一半,一手抓一只船桨滑动,将船停在靠近竹园的岸边,绕了一段距离牵出失蹄,上马从竹园另一边的侧门出府,直奔枢密院。从大内穿过去,到草苑下马,坐上轮椅,慢悠悠的往太医院而去。
刚从草苑出去不久,便看见陈化衣在井中打上水洗脸,看样子应该是通宵干到现在才准备回去休息,先洗把脸清醒一下。
“我听说你在府休息呀,怎么过来了?”陈化衣甩着手上的水,颇感意外的看着他,笑嘻嘻地问道。
赵卿言道:“正好,陪我去一趟太医院,把我推上。”
陈化衣道:“我今天好不容易才把份额内的事做完,你剥夺了我休息的时间,可是要给我补偿的。”嘴里这么说着,却依言走到他背后推上了轮椅,往太医院而去。
赵卿言从身后拿出一个纸包,道:“豌豆黄、芸豆卷、玫瑰丝切糕,我给萦儿带的,你拿去吃吧。”
陈化衣笑道:“算了,我可没有和公主争吃的那胆子。”
赵卿言道:“你吃吧,我突然想起来现在不方便给她,下次有机会吧。”
陈化衣没有多问,见他也没有聊天的心情,也就没有开口,脚下加了几分速度,没多久便到了太医院。陈化衣停下脚步,道:“那你进去吧,我不方便,就先回去啦?”
赵卿言将纸包递给他,道:“麻烦你了。”
陈化衣笑道:“不麻烦,有报酬的都不算麻烦。还有需要我帮忙的没有?没事了我就回我房间睡觉去了。”
赵卿言点头道:“回去吧。”从扶手下面抽出拐杖,站起身来,往太医院里走去。
陈化衣看着他走远,低头看了眼赵卿言和糕点一起递给自己的几张纸,歪头想了想,悄悄将纸塞入袖子,拎着糕点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