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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从此不许有人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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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澎湃无边的剑气,都缄默了。

    举世无双的锐利,似在时光中磋磨。

    燕春回张舞如剑的白发,也根根垂落。恰如冬雪沉世,衰草伏低,他一退再退,缄藏在最后的季节里。

    站在这劫无空境里,人魔之首温吞得像只老迈的绵羊。皱壑深深,布衣垂落。

    旧时代的飞剑绝巅已经藏锋。

    古往今来最年轻的真君,却按住长剑不动摇。

    他说——

    “避开我。”

    姜望今日何其狂也!

    他主动去无回谷挑起战争,要成人之所不成,诛天下未诛之人魔。

    在行动失败、燕春回逃走之后,依然保持强硬!

    燕春回突然出现在云国,这本身就是一种告警——他可以无声无息地来这里,他可以做很多姜望绝不想看到的事情。

    燕春回又主动开口,用天下苍生为要挟,用杀戮更多人的残忍姿态,想要逼迫姜望妥协——这所谓的“妥协”,甚至只是让姜望沉默罢了,不需要姜望做任何事情。

    只要捂住眼睛,一切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姜望看不到人魔的作恶,燕春回也就看不到无回谷的那一场杀机。

    一切如故,昨日如何,今日就如何,明日也如何——这些年来的无回谷,不都是如此吗?

    但姜望的态度贯彻始终。

    他去无回谷不是一时兴起,他诛人魔早有决心。

    即便第一次扫荡无回谷的行动失败了,即便现在杀死燕春回已经变成一件难以实现的事情,他也绝不妥协,不肯缄默,反而一进再进。

    因为今日退让,就是告诉天下人,连巡行万界的姜望都要装聋作哑,谁都拿燕春回没有办法,人魔可以存在,可以一直存在!

    他如何能让?

    在这样坚决、这样强硬的姜望面前,人魔之首、真正缔造“人魔”这个词语的燕春回,又显得何其退缩。完全没有第一人魔的凶性,根本见不到飞剑第一人的凌厉。

    是因为今日之姜望,已经强大到燕春回都无法战胜的地步了吗?

    并非如此。

    两人虽然还未真正交锋,但一者成道未久,一者恶名久彰。事实上现在的姜望,还绝不能在单打独斗中胜过燕春回。

    真正叫燕春回退让的原因,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还是公孙不害说的那句话——

    这是一个有秩序的世界!

    姜望可以杀燕春回,杀了燕春回人人叫好,天下欢呼。

    燕春回不可以杀姜望,他杀死姜望的那一剑,也必然是杀死他自己的那一剑。

    “秩序”,就这样体现。

    很多人都不再相信,很多人都觉得讽刺,但这四个字真实存在——

    邪不胜正!

    “邪不胜正”之所以成立,不是因为“正义”天然地拥有战胜“邪恶”的力量。

    而是因为“正义”,是人心所向。

    无数颗人心对光明的向往,驱逐了黑暗。

    人皇、八贤、诸圣…历代前圣先贤,以及茫茫无际,不能够留下姓名的善良的人们。一代代前赴后继、以身为烛、奉献一切所建立的秩序,他们用一生去践行去维护的道理。让“正”字如日月永明,将“邪”字逐于阴影。

    生活在这种秩序里的人们。即便阴冷潮湿,也向往阳光温暖;即便身负枷锁,也要拥抱自由;即便蝇营狗苟,也会仰望星空。

    有些东西只能生活在夜晚,只能蠕动在阴沟。

    哪怕满手血腥的人,也渴望一个拥抱,一盏家里的灯。

    阳光出来的那一刻,黑夜就是要被驱散的!

    这,才是姜望的底气。

    他所拥有的力量,是因为他一直在做正确的事。

    这才是最锋利的剑,是万世不移的道理。

    燕春回正是在这种力量面前妥协。

    姜望给燕春回的三个选择,其实只有两个。因为“斩碎姜望”这个选择,并不存在,燕春回杀不了他。

    若无大军围困,若无个绝巅阻路,布下天罗地网,谁能杀得了诸界归真、可以自在潜游天道深海的他?

    打得过,但是追得上吗?

    所以只剩下“断道”和“绕道”。

    断道就是死,绕道就是现在退得还不够,还要退得更多。

    当然燕春回也可以完全不理会姜望的威迫,那么他就会迎来与姜望不眠不休、不死不止的争杀——姜望大张旗鼓地出现在云国,就是最清晰的决心,最明朗的意志。

    从此以后,诸天万界,宇宙洪荒,有燕春回处,必有姜望。

    只要他现在杀不死姜望,那么他的结局几乎是注定的。

    时间是姜望的朋友,整个现世都在姜望身后。

    所以现在他问,怎么绕道?

    他是在问姜望——

    要怎么退,你才能满意?

    你我才能休战?

    姜望深深地看了燕春回一眼。

    燕春回现在做出了绝对理智的选择。

    相较于邪恶癫狂、不管不顾的所谓“人魔”,能够对一位后辈低头,对新晋真君让步,这样的燕春回,才是更需要慎重对待的存在。

    但无回谷的这一次行动,已经证明,现在并不是杀死燕春回的良机。

    “无论你是有心布局,还是游戏人间,往前的一切都不要再发生了——”姜望按剑的姿态,即是一种秩序的勾勒,他十分清晰地说道:“世间从此不许有人魔。”

    “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燕春回问。

    “你和我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你在断魂峡和星月原两次试图杀我,我也带人去了一趟无回谷,咱们之间的账可以抹平。”姜望坦然说道:“但你过去所做的其它的事情,那些并不涉及于我的恶行,我不能替人原谅。”

    燕春回看着他,眼神深邃:“也就是说,你还是会来找我。”

    姜望并无波澜地说道:“我说过,我的道在其中,我们只是刚好在路上相逢。我骗不了自己,今天我也不想欺骗你。”

    燕春回终于见了几分怒意:“老夫一再妥协,而你半点不想让步?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太霸道了点!”

    “作为你不再培养人魔的条件,我以后再找你,只会一个人去找你。你可以视此为姜望的承诺,这份承诺,会一直延续到你违约之前。”姜望道:“你最好及时关注我的修行进境,在我拥有独立杀死你的力量之前,或许你来得及逃到天外去。”

    燕春回顿了顿,问道:“你笃定会有那一天吗?”

    “忘我绝巅的力量深不可测,飞剑时代的锋芒惊绝人间。我未见得可以抵达。”姜望平静地说道:“倘若我走不到那一天,至少你在止恶的情况下,还拥有漫长的人生——于你于世,都不见得是坏事。”

    燕春回微微抬眸:“听起来像是围三阙一?保留那么一丁点希望,免得我跟这个糟烂的世界鱼死网破。”

    姜望只道:“你很强大,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燕春回静了一阵,定声道:“从此燕春回只是燕春回,不再有忘我人魔。燕子只是燕子,不再有揭面人魔。”

    至于其他人魔,不存在这句话里,自然也就不能再存在。

    无论那些人魔的壳下,是怎样的名姓。

    姜望看着他:“成交。”

    一缕剑光就此诞生,分化两边,过去流向过去,未来流向未来。

    劫无空境,像梦一样碎了。

    “你们聊得怎么样?”一片狼藉的客房里,老黄狗紧张地问道。

    不由得它不紧张,这次站在无回谷面前的人,是享天下之名的姜望。双方真个不计一切地全面开战,燕春回或许能够逃到世外去,它是必死无疑。

    “还不错。”燕春回自窗前回身,表情平静:“我愿意讲道理,他也能听得进去。”

    “一切如常吗?”老黄狗问。

    “有一点改变。”燕春回道。

    “能够回陈国了吗?”老黄狗又问。

    “不能。”燕春回说。

    老黄狗吧嗒了一下嘴巴…那谈了个什么?

    “我以后还能吃肉吗?”老黄狗又问。

    “鸡鸭鱼肉都可以。”燕春回看了它一眼:“你最好不要说出‘人肉’那个词,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老黄狗张了张嘴,最后老实地闭上了。

    它突然意识到,无关于年龄,姓名,过往。今日激荡在云海深处某一点剑光之中的波澜,是两位绝巅存在的对话!

    他们代表世间最极致的力量,也各自拥有一路贯彻至此的道理。

    站在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存在之前,它没有任何自主的权利。只能选择接受,或者死亡。

    “这就是停战的条件吗?”燕子问。

    “这是暂时停战的条件。”燕春回没什么波澜地道:“条件是不要再触及法家所定义的恶。”

    “哈!”燕子怪异地笑道:“条件苛刻,但收获浅薄。听起来你好像完全没有威胁到他。”

    “我能威胁他什么呢?”燕春回转过视线,有些怜悯地看着燕子:“他是生活在阳光下的人。”

    这种怜悯,深深地刺痛了燕子。

    她一瞬间扭曲的表情,藏在那没有五官的面具下。她似在无声地笑,身体随之微微地颤抖。丝丝缕缕的杀意,就这样如毒蛇一般游出。

    恨心如荒草,无风也天涯!

    笃笃笃。

    这时候响起了突兀的敲门声。

    “谁?”老黄狗猛地立起耳来,警惕地问。

    “客官,本店贵宾服务,给您送糕点。本国特有的云糕。”门外的声音道。

    听起来是这间客栈的店小二。

    很有礼貌,声音不重。门外也毫无力量波动。

    “来了!”

    燕子转身往门口走,那柔嫩的双手,悄然探出尖锐的指甲。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杀人,她遏制不住恨意了!

    但有一根枯皱的食指,在这时候点在了她的太阳穴上,慢慢地…按了进去。

    在燕子骤然瞪大的怨毒的眼睛里,燕春回苍老的面容越来越遥远。

    她软倒在地,眼前一阵一阵的恍惚。

    耳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燕春回的声音:“为了防止你破戒,招致杀你的理由。我暂时收走你的力量。”

    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

    总是自私地往前走,恶毒地做决定。

    燕春回你何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燕子张了张嘴想要痛骂,却发不出声。她拼了命地瞪圆了眼睛,眼前却是一片空茫。

    俄而双眸一转,仅剩眼白,在地上抽搐的身体已经定止了,再也不能动弹。神光涣散,呼吸也静停。

    “本国特有的云糕。”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

    缩在墙角的老黄狗,忽然感到一阵睡意袭来,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垂耳委顿。软趴趴伏下的狗躯,也将那神龛盖住,仿佛一条厚实的皮毯子,为神龛关上了门。

    客房的房门,就在此时推开。

    燕春回转过身来,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想不到是你。”

    “我有一条很重要的人生经验。”来人走进房间里,顺手将房门带上了:“在没有关好门之前,不要随便说话。”

    “哥。”姜安安把小镜如抓到碗里的带刺的鱼肉都夹走,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道:“你那个朝闻道天宫,是谁都可以进吗?”

    “不是我的朝闻道天宫,是太虚阁的朝闻道天宫。”姜望认真地纠正:“我只是在里面放了一些修炼的心得和经验,且常驻法相在其间讲课。等大家都习惯了它的存在,其它阁员也会参与其中。”

    姜安安‘哼’了一声:“我又没想靠你的关系混进去咯。我会自己考进去的!”

    傅镜如颇有些乃父的执拗,探着白嫩的小手,不停地拿鱼肉到碗里。姜安安频频将她的鱼肉清空,她也不哭不闹,姜安安夹走一块,她就抓一块回来。

    “对了,朝闻道天宫要考什么?”姜安安问。

    考些道术变化,她是有信心的。

    考些剑术运用,她是有天赋的!

    要是考什么百家经典,史学巨著…那就太为难人了。

    “入宫求道的条件,那要看剧匮真人如何拟定。”姜望道:“我只是提出了我的一些希望,但以剧真人的行事风格,他不见得会加入考量。前几天说是要建立考核幻境,但具体的通行规则,他还在研究。要达到尽量的公平,这不是能够急于求成的事情。”

    炭炉上的烤肉自动旋转着,墨家发明的这些小机关,大大丰富了人们的生活选择——

    在墨家进入雍国,韩煦完成新政改制之后。墨家的机关术,才开始成规模、成体量地关注民生。往前的机关创造,大都是为了在超凡世界里有所发挥。偶尔有一些能够改善百姓生活的,也都是个人的行为,属于极少数。

    唯在当今之雍国,才遍及各行各业,很多产业都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云国作为近邻,又通商天下、立场开放,最早感受到这种变化,也最早跟上。

    雍国使劲革新,云国使劲买。

    就连有间客栈里,都到处是这种机巧的造物  叶青雨拿了个账本在那里看,一边看一边取下烤肉,小口地嚼吃。

    云篆神通千变万化,忽而为花,忽而为树,忽而悬灯,忽而拟了个算盘,在那里飞快拨动。

    也不知她对什么更认真。

    姜望看着她的侧脸,心中十分平静。

    “你在算什么呢?”他问。

    叶青雨随口道:“烤肉的成本。”

    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此刻还没人知道,人魔自今日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