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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钟灵毓秀

    当初在降临浮陆世界之前,姜望还先去了森海源界和隐星世界。

    相较于浮陆世界的其他参与者,他是后来者,所以只能与实力弱小的庆火部缔约。

    在他之前的那些参与者,在浮陆世界有更长久的经营。

    生死棋局的公平规则,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其他人先行进入浮陆世界的优势。但在浮陆这样一个非常丰富的世界里,时间等同于瑰宝,聪明人一定能够把握。

    比如他当时只能拿到庆火部火之图腾的修行法,没有杀法、图腾之灵成就法,其他人有更长的经营时间,一定能够拿到更多。

    雷占乾赢得了佳人芳心,在赤雷部备受尊崇。

    姜无邪更是几乎把疾火部拿在掌中。

    姜望不由得会想,李家姐姐呢?

    那等素有奇志、冰心镜映的女子,在浮陆世界还赢得了什么?

    “净水部的巫祝现在还是净水承湮吗?”离开火祠之前,姜望问了巫祝最后一个问题。

    “通常来说,巫祝只要不死,就一直是巫祝。这是个只要聘上了,就能混吃等死一辈子的工作。”庆火观文不无诙谐地解释了他迄今为止没能破译任何一个创世神文的原因。

    在庆王的咳嗽声里。

    他补充道:“净水承湮现在还活着。”

    火祠里前后两位巫祝,真是截然不同。

    这里是庆火其铭的监禁室,却是庆火观文的安乐窝。

    庆火其铭的生父、养父、亲爷爷都因地窟而死,他好像也继承了要为地窟而死的命运。

    这里的人都说他跳下幽天是一个意外。

    但姜望总觉得,那是早已确定的结局。怯懦是庆火其铭的反抗,但他没能将结局改写。

    “请予王令一封,召这位前辈来王都,共商对抗灭世魔龙之大计。”姜望对庆王说道。

    庆王自无不应:“临川先生相召,他岂有拒绝之理?”

    火祠之后的行程是无支地窟,王不涉险地,庆王不会跟去。不过在此之前,姜望还得见一见疾火玉伶的那个女儿。

    一行青天来客,仍是住在庆火元辰的将军府。

    在颇为宽敞的院落里,姜望看到了大齐九皇子姜无邪的便宜闺女——约莫八九岁的体态,跟姜安安差不多高。坐在椅子上,裤裙盖下来是空空荡荡的,脸上也戴着夸张的巫祝面具。

    “问临川叔叔好。”女孩先打了招呼,很有礼貌:“我是疾火毓秀,很抱歉要打扰您一段时间。”

    净礼、戏命、连玉婵、白玉瑕都散出去做事了。

    院中只有林羡闷头在练刀。

    听得疾火毓秀喊临川叔叔,他也不带抬头的。这小子现在除了修行之外,对什么都不好奇,当然也很听使唤,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声“叔叔”对姜望来说体验也算新奇,时间就那么过去了,陌生的小孩现在也不会叫他大哥哥了。

    “你也是巫祝吗?”姜望问。

    “不是,我想成为巫祝。”疾火毓秀说着,把手放在面具上:“第一次见面,我当示之以诚。”

    她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随着面具的揭下,更坦露了可称崎岖的脸。鼻梁塌陷而嘴唇肿胀,两只眼睛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都拼命地往外跑。

    这是一种能够让人做噩梦的丑,但她却是微笑着把面具戴了回去。

    微笑是她的另一张面具。

    “母亲生我的时候正是关键时刻。她为了争位没有待产,而是以秘法将胎儿封住。但是战斗时间超出了她的预期…所以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腿,也长得难看。”疾火毓秀的声音非常平静,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姜望没有虚假地安慰说她其实很美,说身体残缺也没关系,更没有提及她的母亲是否爱她,只是道:“巫祝可没有那么容易当,你要非常用功才行。”

    椅子上靠着小小的一只,大部分时候如那个夸张的面具一样怪异:“当然了!”

    姜望本来打算见个面就走,把疾火玉伶送来的小拖油瓶丢给林羡照顾,这时改了主意:“我现在要去无支地窟看看,未来的巫祝要不要观察一下星兽?”

    “可以吗?”疾火毓秀的声音挑起来。

    “当然。”

    姜望拔空就走,疾火毓秀连同她的椅子也都漂浮起来,在温暖的景风吹拂下,紧随他身后。

    疾火毓秀并不慌张,还冲林羡招了招手:“走了,柴刀叔!”

    林羡愣了一下,惜字如金地道:“好。”

    “临川叔修的竟然是风之图腾吗?”在路上,疾火毓秀有些好奇地问。

    “我们的修行体系不同。”姜望道:“五行都能掌控。”

    “临川叔很着急吗?”疾火毓秀又问。

    急迫体现在速度上。

    两人飞得太快了,脚下的屋舍楼宇,几乎拉成一条模糊的线,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问问。”

    “大敌当前,叔不得不急。”但急归急,既然聊起来了,姜望也顺便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你跟姜无邪关系怎么样?”

    “很好啊。”疾火毓秀道:“我之前更难看,无邪叔帮我治了很久。从一看就吐的丑,变成只是犯恶心的丑。”

    她的平静常能让人忽略她的年龄。

    姜望随口道:“怎么叫他也叫叔呢?”

    疾火毓秀的声音是平静的,像小溪淌水一样平静:“我爹为了救我死了。如果我也不记他,就没人记得他了。所以我不能叫别人爹。”

    “…对不起。”姜望看着疾火毓秀,很认真地道了歉。

    疾火毓秀在椅子上歪了歪头,脸上那个夸张的巫祝面具,也好像在微笑:“没关系的。”

    庆火部的一切都不同于以往。

    无支地窟倒是没什么变化。

    不过走进地窟内部,就能发现战士多了很多,还有各种军械。

    姜望带着疾火毓秀,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来到了幽窟前。

    那如墨的夜色似水一般,在巨大的窟窿里流动。除了那些星兽之外,没人看到过幽天里还有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的姜望,目光如剑,直接洞穿夜色,往极深处下潜。

    但下不得百丈,已经不能继续。

    他左边的眸子转为赤金,不朽的金辉之中,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小人儿,异常活跃的东张西望。

    目仙人坐镇乾阳赤瞳!

    有如巨石沉海,目光再次深潜三百丈。

    仍是一无所获,当然也远未至尽头。不知是否有尽头。

    幽天之下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类似于青天的另一片天空呢?

    姜望并不显耀光辉,不去刺激幽天,但目光凝成实质,杀进幽天里,本就如长夜之中亮火炬。那光不被普通的眼睛所察觉,却在某些存在那里烈焰熊熊!

    呼呼呼  遥远的风声呼啸,像一曲停在过去的哀歌。

    星兽来了!

    地窟里的战士迅速集结,准备战斗。

    姜望竖掌一拦:“不必靠近,戒备即可。”

    庆王给了他足够的权柄,他的修为也很有说服力。战士们默默地列阵,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疾火毓秀就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往幽天里看,倒也不见害怕。

    在某一个时刻,那无尽的幽黑之中,忽然星星点点,清晰可见。如同星河漫卷,好似萤火结群。

    姜望把目光从极限距离的四百丈收回来,落在具体的星兽身上。

    他大概是这座无支地窟里,唯一一个在幽窟中就把星兽看清楚的人。

    他曾自现世看红尘之门,在孽海烟波之中,看到一个巨大的怪物轮廓,其上涌动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星点。

    阮宗师说那是真君死后,道躯崩溃、道则混乱所产生的奇观,并不是什么怪兽。说那些星点是真君述道的成就,是真君在诸天万界留下的印痕。

    现在他要好好看看,这些星兽到底是什么。

    耳边忽然有声音响起:“这头星兽好像一头牛啊!”

    姜望扭头看向疾火毓秀,图腾之力相当微弱的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幽天。

    “你看得到这头星兽的具体模样?”姜望忍不住问。

    “看得很清楚啊!”疾火毓秀理所当然地道。

    这孩子,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确定是第一次下地窟吗?”姜望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星兽呢。”疾火毓秀略有讶意:“没想到这么漂亮。”

    “你能在幽天中视物的事情,除了你母亲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人。”姜望随口嘱咐了一句,张开大手,往下一按。

    他的动作如此自然,但恰到好处,自有其韵。

    一粒椭圆形的火焰琥珀般的种子,自他的手心落下,迅速在幽窟上铺开。

    焰花开,焰雀飞,焰流星划破长空。

    火界第一次在浮陆世界展现。

    这灿烂华丽的火之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正正地扣在幽窟之上。

    其间生机勃勃,万物发生。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烈焰熊熊的华丽城池,城池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旗幡招摇,隐有喧声。

    而在这巨大火界的边缘,以天罡之阵位,矗立着一块块巨大的烈焰石碑。

    每一块石碑之上,都刻有清晰的图腾纹路。或代表庆火部,或代表疾火部…

    在场的许多地窟战士,都见而下拜!

    以姜望如今的修为、眼界,神而明之,一通百通。那三十六部火源图典,到手之后没多久,就已经修成。

    哪怕仅以图腾之力而论,他也是庆火部第一。在沟通了浮陆本源图腾之后,他在此界所能够发挥的战力,当然也有相应程度的增幅。

    此刻这三十六块火源图腾碑,就是修行的具现!

    他的火界之术,也再一次得到升华。

    便是在这火界落下的同时,幽天之中密集的星兽,也正好冲出幽窟,络绎不绝地撞进火界之中,炸成一段又一段的焰火。

    这一幕让在场的诸多战士都看得呆了,从未料想星兽可以这么轻易地被消灭!

    临川先生还在与那个小女孩闲聊,谈笑间恐怖的星兽大军便成烟!

    这不是救世神人,谁才能是?

    一时拜服者众。

    小小年纪的疾火毓秀,比他们平静太多,这是一种被残酷人生催熟的成熟:“我理解我母亲为什么把我送到您旁边来了。”

    姜望以目视之,以三昧真火焚之,在几乎可以忽略掉反抗的屠戮里,迅速补充着对星兽的知见,随口问道:“为什么?”

    疾火毓秀道:“您已经这么强大,那条魔龙该有多么恐怖?我们的世界现在非常危险。”

    “你相信灭世魔龙的存在吗?”姜望没有拿她当小孩对待,提问相当正式。

    疾火毓秀说道:“您至少是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就在此界。”

    “那你母亲不应该把你送到身边来,在我身边岂不是更危险?”姜望的声音变得有些郑重。

    “您发现了什么吗?”疾火毓秀问。

    她对他人的情绪很敏感。

    姜望也确实有些发现。

    火祠里彩绘的火兽,已经在幽窟里找到了不少的对应形象。

    而在焚杀了许许多多的星兽之后,他终于可以说,这些星兽应当不是什么衍道奇观,并不具备道则、道躯的性质。尤其可以确定地说,这些星兽与祸水之恶观,存在很大程度上的相似之处,但并不完全相同。

    不过这种程度的相似,已经完全可以说它们就是恶观了!

    那不相同的部分,或许是浮陆世界和现世的差别,也或许是别的姜望目前还未能“了其三昧”的因素。

    如果说幽天是浮陆世界的祸水,星兽是浮陆世界的恶观,一切倒也能够说通…

    只是这浮陆之幽天消解一切,纯以环境论,却是比现世的祸水还要恶劣、危险。浮陆世界真就恶业至此?

    还是说现世之祸水,已经是血河宗、三刑宫、暮鼓书院等多年镇压、治理之后的结果?

    姜望随手一握,将灿烂喧嚣的火之世界收归掌中,握成丹丸。

    而幽窟之中密集的星兽,已经完全消失了。所见空空,茫茫皆夜。

    “我在想应该怎么才能找到那条灭世魔龙。”姜望随口说道:“如果能够提前找到祂,祂就没有那么危险。”

    戴着夸张巫祝面具的疾火毓秀道:“祂应该已经知道您在找祂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说明祂畏惧您,已在潜藏。”

    “祂并不会畏惧我。”姜望用手指了指下方:“祂畏惧的存在,在青天之上,或者幽天之下。”

    “您来地窟观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吗?”疾火毓秀问。

    “算是。”姜望道。

    “但您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再待一阵子等等看。万一引来更多星兽,却没有及时诛灭,连累了这里的战士,岂非我的罪业?”

    疾火毓秀‘哦’了一声,好像惊讶新认识的临川叔会这么想。

    姜望约莫又待了一刻钟,确定幽窟再无动静,才带着疾火毓秀离开。

    “临川叔,您刚刚杀了多少头星兽?”

    “三千七百六十二头。”

    “比书上记载的恶祁地窟一次大规模攻势的星兽都要多,您的目光是关键吗?类似鱼饵?”

    “长夜之中,总是趋光而走。”姜望一边带着疾火毓秀飞行在高空,一边道:“你问了叔叔这么多问题,叔叔也考考你——你母亲是个强人,这一次为什么会那么恐惧?”

    小小的疾火毓秀缩在她的椅子上,第一次在与姜望的对话中保持了沉默。

    天上浮云、地上山河,都在飞速倒退。空中的姜望淡然一笑:“不想说没关系,这件事不重要。”

    他说不重要,倒也不是完全为了不给小女孩压力。因为戏命已经启程去疾火部暗查,答案肯定会有。

    劲风撞到疾火毓秀的面前来,又陡然柔和,轻轻撩动她的发丝。

    疾火毓秀一直低着头,在即将飞落将军府之前,终于开口了。“因为,真的有末日啊。”

    景风陡止,两人悬在高空,脚下的王权城郭如石子般渺小。

    “这话怎么说?”姜望声音轻缓。

    疾火毓秀喃声道:“我的眼睛看得到,所有人都死了,到处都是血…红色的血,像河流一样。”

    “你的眼睛?”

    疾火毓秀抬头看着姜望,伸手摘下面具,在那崎岖坎坷的面容之上,她那两只过分疏离、向左右两边逃窜的眼睛,随着她使劲皱紧的眉头,迅速地归正到一起!

    双眸一瞬间转成幽色。

    深沉如夜!

    她的眼睛仿佛成为幽天的窟窿!

    “我父亲死的前一天,我也看到了血。”她用陈述的语气说道:“我的猫死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血。我的乳娘死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