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岛,大名久仰 真来此间,倒还是第一回。
北去南来海风阔,武安侯在怀岛的威风还未吹到决明岛来,武安侯已经先到了。
倒也没有什么列队欢迎,举旗高呼。
决明岛自有自己的成守任务,将士们没有那么得闲。不过姜望所到之处,迎来的都是崇敬的眼神。
食邑三千户的大齐武安侯,代表的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年轻人,靠自己的努力拼搏,在这个东域霸国所能走到的高度。
且这还远远不是终点。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离政事堂或者兵事堂,已经只差一个迈步。
很多人心里都清楚,天子把他丢到海外来,就是为了补完这最后的一步。
若说在以往的时候,姜望或能成为下一个姜梦熊,尚还只是存在于少数人心中的期许。
在他自妖界归来后,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共识。
在整个近海群岛的范畴里,决明岛在南,怀岛在中,旸谷在北。它们像是三叉戟锋利的三个尖头,直面沧海怒涛。
也似三面镇海伏龙的旗帜,在漫长的岁月里,团结海民,稳固海疆。但与怀岛、旸谷都不同的是,决明岛是一座人工岛屿。
它极宽极阔,可以容纳数十万人在岛上生活。
却是齐人引地脉、退海潮,垒土积石,一点一点筑成的。
它并没有什么先天的优势环境,但是在筑成以后,却成为海疆最坚固的堡垒。
在实际上承受了最大的迷界压力。
那刻在登岛之处镇海石上的「决明」二字,乃是大齐军神姜梦熊亲手镌刻。
所谓「付尽生死,以决明暗」,东国紫旗于此迎风飘扬。
此时的决明岛,除了祁笑之外,并无一人能在身份上与姜望对等。
但他仍然秉持了一个晚辈的本分,老老实实地守在外岛,规规矩矩地送上名帖,请人通传。
对于祁笑,他是非常尊敬的。
且不说他们之间既有早先天涯台撑场的情谊,又有如今天子调来学习兵法的缘分。
祁笑本人极富传奇性的经历,也让她成为天下无数女子崇敬的对象,令多少须眉赧颜。
越是走到高处,越能明白那些名门世家的根深蒂固。
他姜某人崛起不过数年,已经在齐国建立起巨大的关系网络。那些积年的世家,不衰的名门,背后底蕴更是难以想象的恐怖。
而祁笑斩断所有关系,投身军旅,最后硬生生在东莱祁氏手里夺走了夏尸,成为九卒统帅,跻身兵事堂。
此事之难,不亚于重玄信执掌秋杀。
与祁笑的第二次见面,时间已经黄昏,夜幕将垂未垂。地点是在她位于决明岛最东处的帅帐中—
是的,整个决明岛,没有一处土木建筑,全是行军帐篷。这里也没有一个普通百姓,驻扎的全部是战士。
军械为篱,刀枪为林,铁砂为路。
这是一个巨大的军事营地,且有一种独举炬火,置身荒野的危险感受。你在这样一个齐国屯驻了重兵的军事营地里,最大的感受,竟然是「不安全」。
你无法放松,甚至于呼吸困难。
偶然路过那些巡逻的士卒,个个眼神警惕,杀气内敛,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观其卒而见其将,祁笑的治军风格,由此得以略窥。
「武安侯这一路走来,所见不少,可有见教?」决明岛上的帅帐并不豪华,甚至可以说过于简单,问话的时候,祁笑没有抬头。
她披着甲胃,立在条案前,左手扶剑,右手并剑指,在铺在木案的舆 图上轻轻移动,似在寻找什么。
从姜望的角度,只能看得到她的鼻峰,和仿佛永远冷漠的嘴唇。他知道这个问题算是考验。
虽则请夏尸军统帅传授武安侯兵法,乃是天子圣意。但作为站在齐国权力顶层的人物,祁笑有足够的自由。再者说,教归教,教什么,教多少,总要因材而施。
姜望苦笑道:「以我的兵事才能,充其量只是祁帅帐下一小兵,哪能有什么见教?」
祁笑仍然没有抬头:「谦虚是美德,但在军中不是。」姜望没有辩解说自己并非谦虚,只是有自知之明。
以前与祁笑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在登上决明岛后,祁笑的风格无处不在。她大约是不会喜欢辩解的。
姜望认真地道:「没有建议只有感受。纪律,危险,还有警惕。」「如果一定要你提点什么建议呢?」祁笑的声音道。
「这算是军令吗?」姜望问。
但话音还未落尽,他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盘问题。
祁笑在舆图上移动的剑指顿了顿,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向了姜望:「你以为你现在站在什么地方?」
帐外本来就很安静,但此时旌旗猎响,似雷霆横答,恶狩人间。这就是弟妹屈舜华最佩服的女子······实在危险!
认识错误,直面错误。
姜望姿态端正地道:「若一定要属下给出什么建议,属下以为,决明岛或许可以广筑高墙,多架劲弩,巩固岛防。」
军案前的夏尸统帅淡声道:「这里本来是有高墙的。我来之后,就全拆了。」
姜望道:「属下不太能理解,但一定执行。」
「高墙会让人生出安全感,安全感会让人放松。」祁笑说道:「这里不是一个可以放松的地方,我们要面对的,也不是一个可以放松的对手。」姜望道:「如祁帅这样的人物,自然无惧压力,只怕手下士卒······不易承受。」
「我手底下的兵,通常半年一轮换,最长不超过一年。因为在这里的精神压力,的确不同于别处。」祁笑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要跟我学兵法,想清楚了么?」
姜望只道:「在对抗压力这个方面,我也还可以。」
祁笑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他加入自己的军中,于是又问道:「你自己来的?」
从这一刻开始,他正式成为祁笑的下属,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随祁笑征战,跟祁笑学习兵法。
现在已经算是教学时间。
姜望大约能明白这个问题的重点所在,如实答道:「去天刑崖办了点私事我的卫队还在路上。」
神临的速度和非神临修士不可同日而语,尤其他还身法不俗。
他都去天刑崖走了一趟,把三刑宫真传都拐到了怀岛,白玉瑕和进行了补额的侯府卫队,还不知在哪艘龙骨船上飘荡。
到了姜望如今的实力,护卫很难起到护卫的作用。但学习兵法,手底下总得有兵。
侯府卫队平时是他的仪仗,战场上就是他的传令兵,是他在军阵里的肢体延伸、意志外展。
任何一位叫得出名号的将军,手底下都有这样一支近卫。平时荣养,战时卖命。
统帅千军万马,皆以此亲卫为骨架,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如臂使指。姜望去妖界来迷界,都带上这支两百人的近卫,不是他没有更多的军额—老山那边还有一支缇骑呢。
而是他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明白自己目前并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万卒以下的军队,两百近卫做核心足矣。
「什么时候能到?」祁笑问。「估计快了。」姜望答道。「快了?」祁笑的声音扬起来。
姜望情知不妙,硬着头皮道:「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太阳落山之前能到决明岛。」
祁笑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极不自在,才道:「我必须要提醒你,这是在行军。你应该给我一个具体到某一刻的时间点,误差不能超过三刻钟。而不是给我一个如此笼统的时间范围,更不是跟我说,「快了'。」
姜望感觉自己额上开始冒冷汗了,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仿佛置身于东华阁,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史刀凿海》······这该死的压迫感!
「末将知错。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他认真地道。
祁笑并不穷追猛打,只淡声道:「你对你的近卫缺乏了解,更谈不上掌控,或者说,懒得去做。平时都是把近卫丢开,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差不多······是这样。」姜望勉强答道。
祁笑的声音始终是不高的:「平时可以,战时可乎?」姜望回答得很果断:「不可!」
祁笑又问:「你的近卫里有一个优秀的人才,可以妥善地帮你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包括练兵·····完全不需要你操心,对么?」
如果是面对修远,姜望大概会顺手拍一记马屁,说大帅果然料事如神。
但面对的是祁笑,他只诚实地回道:「白玉瑕白兄如今屈就我府中。他的确是天骄人物,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以治兵而论,我远不如他。」
祁笑「噢」了一声,道:「不准他上岛。」
说完又低头去看舆图,表示这次谈话已经结束。姜望行了军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帅帐。
真是······印象深刻的一课。
他虽然很是参加了几场大战,且以军功得侯,但绝不敢说自己懂得兵家的这个「兵」字。
他也近距离地接触过许多名将。
笃侯曹皆用兵极稳,往往只是按部就班地进军,对手就波澜不惊地被碾死,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定远侯重玄褚良兵锋极锐,杀性极重,常常杀敌破胆,也总能打出让人惊艳的名局。
而祁笑给他的感觉,是危险。极度的危险。
好像独身一人处于无尽荒野,其时夜幕低垂,四周影影绰绰。
你根本看不清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但你知道危险就在四周。你也不知道那些危险是什么,但你知道恐惧,你知道你如果走错一步·····就会死。
姜望说白玉瑕文韬武略皆通,并非诳言诈语。
人言大齐武安侯风头无两,以为东国第一等勋贵,但其实没什么根基。仅拿亲卫来说他的亲卫都是随他征战夏地的精兵,已是优中选优。
但在那些真正将门里,根本就入不得流。
像李龙川的亲卫,那都是世代养在石门李氏的家生子,个个忠心耿耿。且都从小训练,精熟战阵,足够驾驭齐中的绝大部分军阵,是真正可以在战场上帮到主将的。
重玄胜之所以能够在齐夏战场上肆意纵横,他父亲重玄浮图假托重玄褚良留给他的影卫,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而姜望的亲卫,正式组建都没有多久,许多战阵都需要重新操练,对于真正高规格的战争,也未见得有什么体验。
他们都是普通人出身,当兵吃粮罢了。
但是在白玉瑕的统御下,这支满额两百的亲卫队,在妖界战场砥砺锋芒,成长得飞快。
到了现在,任是谁也瞧不出来,这支具备铁血气质的卫队,统共组建也没有多久。
如白玉瑕曾说的那样,他不怕带不好,只觉得兵不够多!武安侯先行一步,转道天刑崖。
收到手信的白玉瑕,紧急停止训练,聚队出海。
那信是匆匆写就,信上什么其它内容都没有,只有决明岛三个字。这当然难不倒白玉瑕,但多少有些草率。
白玉瑕姑且把它理解为······侯爷对自己能力的放心。
于是整骑出海,为了不耽误侯爷的时间,是边走边沟通,边行船边开路—侯爷连个路引都不留,连个过路的招呼也没打。
他要一遍遍地解释,咱们是武安侯近卫,随武安侯出海。人问武安侯何在?
答日兵分两路!
在这种情形下,他仍然在保持卫队战力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决明岛,最后被决明岛的卫兵拦下。
好不容易等到武安侯出来,却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让自己去怀岛玩耍一段时间······
不是。
我刚端上你姜武安的饭碗,你就在妖界给我玩失踪,玩大厦崩塌。我白玉瑕一句怨言都没有,忠于职守,埋头练兵。
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了,我也练兵千日,只待你重整旗鼓,我随你横扫八方,同时砥砺自我,探索外楼极限,冲破天人之隔····
结果我才来决明岛,你就给我开除了?你是不是怕我妨你啊?!
堂堂武安侯,信那些虚无缥缈的运势,不相信自己的实力?白玉瑕摊开双手,满脑门的疑问。
「咳!」武安侯毕竟考虑到自己的威严,压低了声音解释道:「祁帅觉得,在治军上,我对你过于依赖。你跟着我,我没有发挥兵法的余地。」
白玉瑕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想问,侯爷你有什么兵法可以发挥呢?
但毕竟吃人家的饭,须得委婉一些,便道:「但我如果走了的话··今年训练的八个兵阵,您都熟悉么?」
武安侯挠了挠头,悄声道:「回头你写个册子给我。」
白玉瑕又问:「还有为此次出海准备的《海兽纪要》、《沧海六方典》,以及收录剖析历代以来最经典海战的《廿六海战集》······您都掌握了么?」
武安侯确实给问住了,想了想,咬牙道:「你都给我,回头我背一下。」白玉瑕于是知道,这回真是祁笑祁大帅下了死命令,侯爷也无法违抗。他甚至宁愿背书!
罢了!白某也非强求之人!
「好。」白玉瑕看了一眼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卫队,将他为此次出海准备的一匣书,全都递给了武安侯,而后转身独自踏上一条小破船:「你们且去建功立业,我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怀岛呆着等侯爷,我没有关系的。反正我的生活,每天都很无聊。」
「哎等等!」身后传来武安侯的声音。
白玉瑕没有回头,按剑直脊,非常孤傲:「有何吩咐?「也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下,在怀岛别提我的名字。
白玉瑕只觉得海风很冷,吹得心凉,剑柄很冷,寒意都透进了指骨。漠声道:「侯爷放心。」
于是一叶扁舟径远了,孤独游进大海中。
我白某人就算被人打死、骂死、从海里跳下去,也绝不会提你姜武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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