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阿四曾经无数次遐想,想象自己能够如此威严。但弱者就连愤怒也是可笑的。
一个「滚」字,并不凶狠。
然而有抽飞灵熙华的那一记铁条作为注解,便体现了威严。
此时他感受着自己,以一种藏身于内的旁观者的视角,是如此奇特而陌生。
他还能感受自己的耳眼口鼻四肢乃至于气血道元,但这具身体的所有,他都不能自控。唯有一只右眼留给他,像是囚室的天窗,是他仅剩的自由。
身不由己,如傀操戏。
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没有恐惧。
如果一定要说那位陷入永恒沉睡的迟云山神,究竟教会了他什么,他想应该是三个字——「去面对」。
所以他睁着这一只眼睛,认真地看着视野范围里的一切,不错过任何细节。也认真地感受着,这具身体正在发生的变化。
而此刻灵熙华的感受就是一个「懵」字。
他完全被这一记铁条抽懵了!
同姜望的对决,他尚能知道自己输在哪里。若能重来一次,肯定有更好的表现。
可「柴阿四」的这一抽,抽得他六神无主。
不知道灵焱是如何被分解的,不知道防御如何被打开,不知道那一记铁条为何能抽到自己脸上!
他唯独知道再来一千遍,一万遍,也是躲不过。
捂着几乎被抽烂了的半边脸,灵熙华顺其自然地往外倒飞,眼神里不敢有怨恨,也不敢看柴阿四。他看到——
那朵开在崖壁上的花,漾开了梦一般的波澜。其上夜色渐褪,雪色渐深。
此为两种道则的碰撞!
又在某一个时刻,夜色呼啸而来,夜菩萨回收了所剩不多的力量,与飞雪踏虹的谢哀正面厮杀!
仍是最先的考量。
知闻钟在犬应阳手上和在姜望手上并无区别,只要降临此世的力量还在,随时可以拿回来。
彼时的熊三思奄奄一息,化灵族为魔罗迦那的机会稍纵即逝。此刻的三生兰因花同样眨眼就要被采摘。
他已然把握了魔罗迦那,当然也能把握三生兰因花!竖掌如刀,直插谢哀心口。
三生兰因花摇摇颤颤,夜色侵回雪色中。末法时代雪亦黑,不许世间见纯白!
但谢哀对三生兰因花的认知,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谢哀抢夺三生兰因花的决心,也远远胜过了他这临时动意的贪念。
在天碑雪岭看到许象乾的那一刻,她就从锦绣神通的反馈上,感受到了兰因絮果的力量彼时她就已经知晓,三生兰因花即将开放。
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她都不可能放过三生兰因花的机缘。
哪怕锦绣微弱,哪怕神霄遥远。
她投下的是重注!
作为雪国第一美人,谢哀天生有一种易碎的美感。但此刻漫天飞雪为她张舞,举世寒意擂起战鼓她的危险毋庸置疑!
踏虹而来的她,摘花之手轻轻一弹指霜电经天!
它显见在视野之中,而潜透于规则之内。
麂性空把握神霄之阴而成就的夜菩萨,从那如刀的竖掌开始,一寸一寸地冻结,瞬间蔓延了全身。
他仿佛成为了一尊冰晶琥珀。冰面逐渐凝成了棺材的形状,而冰层之中竟有游弋如飞的阴影,沿着特殊的轨迹,隐约能见羽喙,分明是告死之鸟!
一共九只穷极生途!
仙术·千秋棺!
在横压一个时代的九大仙宫之中,凛冬仙宫对寿数研究最深。凛冬仙人又称为长寿仙人。
他们擅长延寿之法,有三九寒蝉这样的据说能穷极生死之理、枯荣不蜕的仙术。但所谓医毒不分家懂得生者,亦懂得死!
此时千秋棺一落,强如夜菩萨,也被冻结了道则、凋零了寿数。
万神海上空姜望已经纵剑开启了又一轮的逃亡之旅,在那尊护法神将的追杀下左突右窜。
眼观六路的他,自然瞧见了谢哀的这一弹指,一时也有些动容。
这是在平步青云之外,他第一次见到完全版的仙术,且是如此恐怖的凛冬仙术千秋棺!九大仙宫横世的掠影便在此术中!
冰棺之中,夜如潮退,麂性空那竟有几分冷峻的面容,第一次清晰地显现在神霄世界里。而迅速地起皱生纹,干枯老化。
只有一只信虫为依托的菩萨身,在这种层次的战斗中,实在是太勉强了一些。究其力量,甚至都未见得有真妖强,只不过是凭借运用力量的境界,可以稍压真妖一头。
虎太岁留下暗手操纵蛛弦,借封神台入局,好歹天妖眼界不受约束。他这一只信虫,就好像小宅小屋开了一扇小窗,即便天妖目见万里,所见范围也相当有限。
在后来仍能干涉神霄局的三位天妖里。
玄南公是以天妖之眼界,调动千万毛神之躯。虎太岁是以天妖之眼界,调动真妖之躯。两者可说势均力敌。
他借信虫出手,是在有限的几次出手机会里,拥有接近真妖的力量、超出真妖而未至天妖的眼界。所以只能避让虎太岁的锋芒,在虎太岁出局后再出手。
点化魔罗迦那消耗了部分力量,救犬应阳夺知闻钟也消耗了部分力量此刻在谢哀毫无保留的凛冬仙术之下,他几乎动弹不得,竟只能看着这具身体的「死去」。
便在这「死去」的过程里,他在千秋棺中,看了一眼远处天妖法坛上的神王身,再挪回目光,深深地看向谢哀!
夜菩萨之躯就此散去,只有一只小小的黑虫,还封在冰棺之中,正在消散。
而谢哀的眉心,烙下一个黑点,炸出许多条黑线,向整张脸蔓延开去,似是绽开了一朵黑莲。
菩萨之死,时代之衰,降临末法!
麂性空用这具菩萨身、这只信虫的消亡,来将谢哀带入末法时代。使她在神霄世界里本就不能展现太多的战力,进一步削弱以此来为玄南公创造机会。
他看向神王身的那一眼,是在局势已经崩坏的情况下,与玄南公做一个交易。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帮助玄南公,使其得手三生兰因花,而求得玄南公送回知闻钟。
与此同时,天妖法坛上空,那护法神将横飞出来,直扑刚刚推落犬应阳尸体的姜望。
在雪花里错杂的因犬应阳而坠落的血雨中,天妖法坛外围,又有九尊神像依次飞起——那是在神王身重新稳定下来后,终于可以解放的部分神像。
这九尊皆往谢哀杀去。
麂性空交易的请求他的确有收到。
但他并没有来得及答应或拒绝,麂性空已经提前交易了这贼秃!于这样的时刻。
那晶莹剔透的千秋棺,忽然霜光乱舞。九只告死鸟不再游弋。
末法时代的信虫,静止在破碎之前,凝固在千秋棺里。
谢哀玉指点在自己的眉心,按住那个黑点,将所有的黑线,都定止在那处。于是她的雪额之上,便霜结了黑纹。
这莲状的黑纹无损于她的美丽,倒有几分似冰川的裂隙。
她的确杀死了夜菩萨、杀死了这只信虫,但也以千秋棺的力量,让它停在将死未死的那一刻。麂性空所期待的末法时代,于是也将临不临!
轰轰轰!
在她的身后,有一座冰山崛起,探出云海,对峙崖壁。
将玄南公操纵的几尊神像,全部拦在冰山之后。那玄冰有万载之寒,轻易不得破开。
此刻两山夹狭道。
她和她的千秋棺,就停在山道中。
除了一个跌跌撞撞向这边奔来的犬妖,再没有谁能阻止她摘下花朵。她明澈的美眸望着那个犬妖,探出手来,霜花开在她的指尖,霜意落在三生兰因花上
咔!咔!咔!
她接触到三生兰因花的手指,忽然间全部断掉了!
如此纤柔合度、玉润完美的手指,像琉璃礼器一般,当它猝然断裂的时候,真叫人心碎!
是谁如此残忍?
柴阿四提着他的锈铁剑。一只眼睛懵懵懂懂,带着赞叹、可惜、心疼之类的情绪,一只眼睛却严肃、威严、睥睨一世。
美的事物被破坏,总是叫观者伤怀的。伤春为花残,悲秋为叶凋。
就连被冰山推开但始终看着这边战场的灵熙华,眼里都有一丝对暴殄天物的可惜。
唯独谢哀自己的眼睛,却十分平静。
她也不去继续摘那三生兰因花,也不理会自己的断指,只看着面前这个手提锈剑的身影,声音冷漠:「柴?」
玄南公、鹿七郎、灵熙华,以及受苦良久、因虎太岁的退出而重获自由仍然伤重但刚刚恢复了一点力量、在血雨中飞上山来的蛛弦,尽皆一惊!
柴在人族《史刀凿海》中,只是寥寥数笔便带过的妖族强者。
在道历新启以来的妖族心中,却是毋庸置疑的传奇!他曾在万妖之门前,迟滞了景国开国皇帝的兵锋!
手持锈铁剑的「柴阿四',自那两山所夹的狭道里,慢慢地走下来,嘴角有一抹玩味的微笑:「你竟然认得我你是谁?」
在提问的时候,他仍然在往前走,问题落下的时候,他已经又抬剑,锈剑一起,冰川皆裂、山崖碎——
他自山上往山下来。
他的右手边,是无数颗碎至细粒的冰晶。他的左手边,是如烟雾弥漫的土黄色的埃尘。
两山不复见,唯有一道走。
那条山道似成了天神下凡的阶。
他的声音,已然成为了此世的规则本身。
对于这个世界的掌控,他俨然已经超过了迄今为止在神霄世界出手的所有存在!
哪怕元熹再世,哪怕羽祯复生!
他就那么看着谢哀,剑已递来:「不管你是谁,知道是我柴,还敢夺我的花吗?!」
人族多天骄,山河日新。他不知道来者是谁,但他也不必知道来者是谁。
无非一剑!
柴之强,柴之霸道,由此言此态,可见一斑。
但更令鹿七郎震惊的是柴竟说这是他的花!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如过电一般,恍然明白了一切。
蛛兰若兰因絮果三生兰因花!
蛛兰若不是天生的神通,而是种花的盆!
神霄世界是肥沃的土壤,今时此日是恰当的风雨!
为何神霄世界最后会在柴阿四的老宅落下来?因为'柴」要守着他的三生兰因花!
此刻又何止鹿七郎震撼失语?
眼见得柴阿四忽然间展现柴的力量,柴的口吻。与柴阿四相处这许多天的姜望,一时汗毛倒竖。
他读《史刀凿海》,《景略》第一卷,就有柴之名。妖界天意之恶劣,原来从遇到柴阿四的时候就开始了!
摩云城中多少次阴差阳错,是天意,还是柴之意?亦或兼而有之?他在用柴阿四布局的时候,柴也在冷漠地注视他。
想来他在妖界挣扎的这一场,无数次死里求死,屡败屡战,屡输屡争,在名载于史书的强者眼中,多么可笑!
难道说,他独斗数位天榜妖王,几经生死,爆发所有,终于在绝境之中创造可能,临阵强杀蛛兰若——竟也只是为这场开花所做的铺垫?
他们这些所谓的天骄,生死都在看台上,只是大人物的一场木偶戏吗?尤其姜望比鹿七郎灵熙华他们更了解柴阿四。
知晓柴阿四在与猿小青相爱之前,本就一直心心念念要娶蛛兰若。如无他这个所谓的古神出现,想来柴阿四最后还是会「机缘巧合」跟蛛兰若产生交集。
迟云山神的出现,只是柴阿四的生命里,一道偶然的波澜。无法阻止命运之舟,行向它的终点。
但如果说柴阿四就是柴。
那么柴阿四呢?
柴阿四的心情,柴阿四的命运呢?
在护法神将凌厉的攻势下,姜望也不知何来的心情,鼓荡血气,倏然折望,看向那个「柴阿四',高喝道:「柴阿四!」
他赤金色的眼睛,恰对上一只泪水模糊的右眼。以及'柴阿四'无动于衷的脸。
在与谢哀争杀的同时,「柴阿四」的左眼,还游刃有余地看过来。便这一眼 姜望心中警兆骤生,气血催动到极限,血雾炸出皮肤来,逃脱了护法神将的金瓜,似血电折走。
他原先所立之处,出现了一道自天而地的光柱。
洞穿了云海,光犹不息,似是云海一峰!
瞧着姜望迅速遁远的掠影,以及玄南公紧随其后的追逐。
'柴」的嘴角微微翘起,饶有兴致地道了声:「你也好自为之!」
此时此刻,他与谢哀的道则碰撞还在继续。
但他只是施施然回身。径直而前,一剑往赴。
一支锈铁剑,定住风雨雪。
天风地气汇龙虎上下四方合圣元。
而此剑继续前行。
前方包括谢哀在内的一整片空间,顷刻崩碎了。
此剑碎岳,碎棺。
也点碎了谢哀的惊虹桥、化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