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尧并不知道周宿为了能走到她的面前, 经过了多久的练习。
反反复复摔倒,持续不断的坚持,终于能杵着拐杖散散步。
也不并知道, 他在知道周霖驭派出的是十先生时,担心到弃拐而行,跌跌撞撞赶来。
“你打算一直这样抱着我?”
虽然叶青尧并不讲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但被一个男人长时间抱着, 换做谁都不会喜欢。
她的腰过于细,手臂很轻易就能搂完。
她原来如此娇小, 低眸就能瞧见睫毛。
这样近距离地贴在他身上, 周宿感觉到与她相触的皮肤滚烫。
她的香味清清淡淡, 比寺庙和道观的檀香味更要清冽好闻。
而且……而且……
周宿手掌下触及到的腰肢,每寸皮肤都格外柔软, 他需要调动全身克制力才能保证自己的手呆在同一个地方而不去乱摸,这其实是史无前例的事。
“雨天路滑。”这个理由堪称完美, 绝不会泄露出是他想抱到发疯。
叶青尧:“……”
她漫不经心:“现在已经上车。”
一阵沉默。
周宿啧笑着,慢悠悠, 意犹未尽地放开手。
倒是忘记了这一点。
叶青尧与他分开半寸有余,开车的阿银忽然踩刹车, 叶青尧重新栽进周宿怀里, 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
“抱歉。”阿银真诚的说:“我太久没开车,刚刚经过的水洼让我有些紧张, 没有惊扰到先生和坤道吧。”
叶青尧瞧了他一眼,没动声色。
周宿顺势将叶青尧重新拢回怀里,懒洋洋嗓音洒落在她耳旁,一点笑意和微微的哑,“我怀里比较安全对不对。”
叶青尧轻撩起眼, 很平静:“放开。”
周宿没勉强,扶她坐好,这才对阿银说:“好好开。”
阿银连忙应声是。
当然,刚刚所谓的“紧张”是假的。
作为周宿院里的人,他自然要为老板排忧解难,而且,目睹过周宿为叶青尧所做的努力,自然而然更希望他们能有进展。
但这些小把戏很轻易就能被叶青尧看透,她淡淡瞥过来的那一眼,明明没什么波澜,却比周宿发脾气时还要可怕几分,就连周宿都感觉到她的不悦。
接下来这一路,他没再犯浑,连玩笑都没有开,甚至连坐姿都规规矩矩,天晓得他多么僵硬难以适从。
这不应该。
这不对劲。
他怎么会因为一个姑娘生了气,就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坐姿都无法放松,整颗心紧绷绷?
周宿假意漫不经心瞄她。
叶青尧从始至终瞧着窗外,淡淡静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刚怕不怕?”
叶青尧转过脸,看他一两秒,才问:“怕什么?”
“这么多陌生奇怪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要让你和他们走,你就不怕?”周宿皱起眉,总觉得叶青尧的字典里好像没有“怕”这个字的笔画和释义。
从遇到她开始,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颠覆周宿认知和预料。生于深山,继承着一座道观,每天过着和平常人不一样的慢节奏悠闲生活,日常写写画画焚香煮茶,既能只身大闹叶家全身而退,也能把他气个半死搞废双腿,闲暇时还能做点生意赚个盆钵满体,如今面对着威名赫赫的“十先生”,竟然还能做到从容不迫。
她的“稳”到底从何而来?到底为什么不怕?又为什么总这样出乎意料?充满惊喜,充满神秘,竟让他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叶青尧略略弯唇,丹凤眼中浅色瞳孔晕开朦胧,如一场温柔梦,缓慢地上演。
“周先生知道焚香这个东西吧。”
关于这个,周宿当然有了解。
“知道。”
“那么你知不知道,香蕴含无穷无尽的力量,能带给人舒适,享受,也能让人痛苦,煎熬。如果我想的话,它甚至能帮助我取走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周宿心弦因此绷了绷,叶青尧却言笑晏晏,笑容美如罂粟,“所以我有什么好怕的呢?该怕的不应该是他们吗?”
“可惜啊…”她含笑抚摸指甲,遗憾摇摇头。
周宿才发现她已经涂过甲油,是温柔的焦糖色,与旗袍相衬,白得剔透精致,极是漂亮。
“可惜什么?”
叶青尧漫不经心:“还以为能试一试刚做的香,瞧瞧能弄疯几个人呢,没想到你来了,那就下次吧。”
“……”
周宿不用照镜子,都能猜到自己的眼神有多复杂。
阿银听完她的话,倒被吓得的的确确紧张起来。
这这这……
这位叶坤道看着娴静温柔,竟然这样可怕?
出口就要人命,把人弄疯!?
她玩的似乎比周宿这群浑人还大。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周宿难得严肃。他虽然也觉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身处物欲纵横社会里必须要会的手段,但叶青尧的打算实在有些可怕了。
一个姑娘家,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将事情做得这样极端,她就不怕惹官司,坐牢,或者以命相抵吗?
叶青尧轻轻笑:“我很清楚。”
“你会坐牢。”
“那又如何?”
她冷淡的态度将结果彻底漠视,可周宿却不能,假如她不是叶青尧,假如他没有对她动感情,那么他也同样无所谓。
“你……”为叶青尧极端处事风格心惊的同时,周宿猛然觉悟。
她为什么不极端?
凭什么不这样做?
率先招惹的人明明是他的爷爷,既然老爷子能派出十先生,她为什么不能以毒攻毒?
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姑娘,就要潜意识认为女孩子都柔弱需要保护吗?哪怕反击也得温文尔雅?
她为什么要被定义?
她可以逆势而行,可以叛逆放肆,可以用所有人都想不到,且更加残酷的方式回击对方。
只是因为,她只做自己,只做叶青尧。
周宿心跳加快,被她所震撼。
冷静下来后,周宿开始思考。
他周围大多数姑娘都出身显赫,有父母疼爱,有兄妹互助扶持,有强大的物质作为支撑,还有极高的社会地位。
虽然不至于一呼百应,但却绝不会遭遇叶青尧所遭遇的事,无法经历她经历过的人生,所以也做不出相同的打算。
叶青尧是冷静,从容,可她的这份冷静和从容究竟用了多少年才磨砺出来?
周宿想到她的身世,她十三岁归家却被亲人放狗咬伤赶走,从此有家不能回,只能久居深山做个道士。无父无母无庇佑,无兄无弟无关爱,两袖空空装冷清,没人为她打算,所以她了无牵挂,做任何事都愿意放手一搏,看似洒脱,其实孤单。
想清楚,想透彻后,心脏倒疼。
他握住叶青尧的手,指腹慢慢摩挲她肌肤。
叶青尧垂眸看他的手,听到他声音——
“弄疯几个人是没什么大不了,他们活该。可你干干净净,何必染一身污浊?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让我替你出气,反正你嫌我脏,更脏点也没关系。”
“但你放心,等下次再牵你的时候。”他笑着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怀里,用双手捧住,握得紧紧且温柔。
“我会洗干净。”
仍旧是懒洋洋的语调,笑时眼眸潋滟风流,如午后困倦的猫,天然漫不经心,可叶青尧却感觉出了他的认真。
有些惊讶。
她以为周宿的回答会和胥明宴一样,批评她过于毒辣,可他却给出完全不同的答案,还用“干净”这样的词汇形容她。
叶青尧看着他,难得陷入怔愣和思考。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这问题问得忽然而奇怪,但周宿没有不耐烦。
“叶青尧。”
“知道我的身世吗?”
“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有对我退避三舍?以我对周先生的了解,你应该会站在叶原那边,同他一起嘲笑我,挖苦我才对。”
是啊,他那样薄情寡义,不知善意为何物,耻笑道德仁良的烂人,却在遇到这样的趣事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看热闹,而是从那高台走下来。
他开始不忍心,舍不得,会心疼,想维护,甚至于开始厌恶从前的自己。
他说过的每一句刻薄话,做过的每一件败德事都成为现在接近叶青尧时加注在脊背里的镣铐,疼痛钻心,折磨精神。
他开始会觉得自己不配。
“我也想问。”周宿意味深长,同样看她:“这是为什么。”
“我还是那句老话。”叶青尧语气加重,“不要对我太上心。”
“我偏要呢。”明明手都已经在他掌心里,心却这样遥远。
周宿将她拉近,凝视她浅色瞳孔:“也像你说的那样,弄疯我?”
这个,叶青尧倒真没想过。
她虽然不喜欢周宿,但也称不上太讨厌,不过…
“你这个提议不错。”
“……”
虽然已经做好会被气到的准备,但听到预料中的答案,还是胸闷气短,就连胃部都跟着痉挛疼痛起来。冷着脸,周宿把她推出怀抱,放开她手,耍脾气似的将头转向窗外,显然不想再搭理她。
阿银瞟了一眼。
得,又开始生闷气了。
从前哪会看到这种景象,只有他把姑娘耍弄哭的地儿,谁敢招惹他?现在却隔三差五就被叶坤道气得说不出话,然后一个人沉默消化。
其实他大可以说几句狠话,但阿银总觉得他不敢,怕会适得其反惹叶坤道生气,所以自己硬憋。
原来先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原来他也会小心翼翼,也会变得胆小克制。
周家到。
周宿牵叶青尧下车。
他的动作太熟稔,就好像他本就应当牵着她,她也本应当被他牵着的。
这感觉微妙,叶青尧再次望向两人相牵的手。
他手掌很大,将她的手包裹完整,轻轻捏了捏她手指,什么也没说,便带着她走进家门。
他步伐坚定,挡在她前方。
叶青尧不太喜欢这种感受,总有一种找到了靠山,能被庇佑的错觉。
进周家后,周宿伸出手,阿银赶紧把早就准备的铁棍递到他手里。
叶青尧看了一眼,没有多问。
周宿牵着她走向左侧,那是通往周霖驭院子的路,曲径通幽,路两旁种着许许多多的兰花,是周霖驭用心养护的心爱之物,平时不会让人碰。
周宿一路走,一路用铁棍打,花瓣扬落在湿润的青石板,零落成泥。
叶青尧默不作声,没兴趣评价,也没有阻拦。
周宿牵着她的手始终不松不紧,没有让她产生不舒服。
他把路两旁的花都砸碎,周霖驭院里的人慌忙跑来拦,但哪里能拦得住?周宿冲冠一怒为红颜,不仅砸碎了周霖驭所有兰花,还闯进他书房,砸碎他无数奇珍异宝,撕毁他从不让人触碰的名贵典籍。
周霖驭赶来时,周宿刚好找到一串红色珠串。
“周宿!”
满地狼籍,周霖驭没有在意,也没有看一眼,唯独周宿手中那串红珠串,如同拿住他命脉。他急急忙忙伸出手,恐慌得脸色都有些苍白。
“把它放下!”
周宿是知道的,老头子很看重这玩意儿,一天擦个八百遍。既然他动不该动的人,那么。
周宿将珠子扔地上,一颗一颗砸碎。
周霖驭怔怔望着地上碎裂的珠串,瞳孔逐渐猩红欲碎。
“周宿!”他霍然抬头,盯住眼前桀骜不驯的年轻人。
“你竟敢!!”
周宿冷冷笑,抬脚踩住碎珠,直视着周霖驭有些歇斯底里的表情,挑衅地用脚碾,“我不仅敢,还要大逆不道,违背人伦。”
“你说什么!”
周宿举起与叶青尧相牵的手,“比如,抢夺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