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庭院里有一棵上年纪的榕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满枝挂鸟笼,密密麻麻,得用壮观俩字儿形容。
虽然都是周宿的爱宠,但每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这会儿尤其厉害,雀儿们上蹿下跳,伸脑袋钻出缝隙,似乎也想跟着周宿去瞧瞧那位未婚妻。
的确,周宿的心有点静不下来,一种奇怪的紧张和宿命感,就仿佛他即将见到的不是什么未婚妻,而是阔别多年,他盼望已久的故人。
老刘欢欢喜喜在前面带路,薛林等人也跟出去看热闹,几个人绕过山水环绕环绕的庭院走出门。
迎面是风,扑面的潮湿和雨。
周家在城西,被几条老巷环着,雨从巷子上方争先恐后地抢进来,唰唰地落在地面。
周宿一抬眼,看到撑伞的背影。
伞大,遮住了伞后的人,只能看到湿漉漉地面的绣花鞋。
周宿思绪忽然跑偏,他观察过,叶青尧也穿这种鞋子,只是比这个要精致很多。
她有时候还会在脚腕绑一个铃铛,走起路来叮铃碰撞,被风吹时宽裾裙袍拂动,脚踝的铃铛一响,像风在送信。
有些好听。
只是…有些罢了。
“小姐。”老刘喊。
那踩着雨的绣鞋将脚尖缓慢转过来,伞沿慢慢割破雨帘,一切就像慢动作。
周宿总觉得雨声变小,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他的呼吸,他听得清清楚楚,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其实只有几秒而已,那个背影转了过来。
不算高的个子,丰腴的身材,圆圆脸蛋看起来挺有福气,有一双可爱狗狗眼,憨憨厚厚的样子。
她有些紧张,偷看大家一眼就赶紧低头,“刘管家,我要的东西呢?”
老刘有些纳闷的“咦”了一声,望着巷口的方向,正要问叶青尧去哪里了,豌豆催促:“请你快给我吧。”
老刘看周宿。
周宿冷淡:“给她。”
他心里边儿有股摸不清道不明的怒和失望,没多大兴趣留下来和她多说两句话。
周宿走后,老刘把信物交还豌豆,是对玉佩挂坠。
豌豆努力回想刚才小辣椒的交代,斟酌着复述:“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请您转告周先生,让他万万不要后悔才好。”
祁阳和叶原笑得发抖。
后悔?
他周宿?
估计得等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吧。
“小姑娘。”叶原笑得咳嗽,勉强稳住身体:“你的天真愚蠢得真可爱啊。”
豌豆心里不服气,轻哼着嘀咕,“本来就是。”
谁不知道云台观里叶道长的名声,那可是无数豪门显贵豪掷千金都想见的人物,以后有你们后悔的!
“小师叔,留豌豆一个人在那里能行吗?”
青烟薄雾成雨,在隐约的雷声中,一条轻舟小船穿过江雾划行于湖面。
涟漪开道,雨幕先行。
风吹珠帘,散走叶青尧手中的熏香烟雾。
她的声音轻轻,融入雨幕后似乎多一抹情倦温柔:“我和你都不能露面,只能麻烦她了,算算时间,她应该已经拿到信物从周家离开,等我们做完事就联系她。”
小辣椒很疑惑:“小师叔为什么不让周宿知道您就是他的未婚妻?怕他纠缠您吗?”
纠缠倒不至于。
叶青尧相信这不是周宿会做出来的事。
只是因为……
“我不想让他知道,原来他可以是我的未婚夫。”
换句话说。
“他不配。”
连知道她身份的资格都没有。
小辣椒十分赞同,开始专心致志看叶青尧焚香。
叶青尧看她一眼,继续压灰,“香吗?”
她刚刚已经焚好第一炉,现在制作的是第二炉。
小辣椒笑着用力点头:“香!”
叶青尧擅长的东西太多,茶道,花艺,香道,文邹邹的东西会得多,还会做很多手工,偶尔还带她上山打猎,每次都能满载而归,小辣椒就想不到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叶青尧微笑:“捂住口鼻,不要闻太多。”
“为什么?”
“这香醉人,醉心,醉神,闻多容易做噩梦。”
小辣椒胆子很小,也不喜欢做噩梦,立刻蒙住口鼻,可叶青尧还在气定神闲的压灰。
“小师叔,你就不怕做噩梦吗?”
“我从不做梦。”
是的,叶青尧从未做过梦。
她曾经实践过。
闻一些香,喝一些药。
然而从来不会做梦,也就没有机会梦到那两个人。
两炉香焚好,整个船舫里都蕴满香味,风卷走一些,送进天空和林雾中。
叶青尧望着青烟飘走的方向出神,这样也好,让这荒野青山替她做一场惊鸿梦,等下次路过,再送她一蓑烟雨。
“小师叔,船靠岸了。”
“嗯。”
雨刚停不久,太阳撕开浓雾洒一束不清明的光进来,淮江北边的天空因此变得不阴不霾,也不晴不朗。
小辣椒跑出去跳上岸,后面的叶青尧轻提裙摆,搭着小辣椒送来的手腕下船。
“小师叔,咱们这就要去叶家了吗?”
叶青尧看着前路方向,“嗯”一声。
“要不改天吧,叫上我师傅和希文师叔,还有陈叔叔,要是他们打你怎么办?”
叶青尧轻抖宽裾袖袍,拘两袖干净清风,走得笔挺,“就今天。”
因为今天,是那个人的祭日。
她得回去,必须回去。
小辣椒也就乖乖跟在叶青尧后边。
这是岸边,有大船停靠在附近,还有人在运货,过往的工人与行人都往叶青尧这边瞧。
小辣椒真恨不得脱下衣服罩着小师叔的头,拼命装凶瞪着那些男人,试图警告他们注意分寸。
“都看什么呢。”这声音温润,带三分威严,让所有只顾着看漂亮姑娘的工人重新埋头苦干。
叶斐站在船上往那片绿色身影看去,也恰巧,叶青尧转头,清冷目光投来。
时下一阵热风汹涌掀起,除她人之外,她的裙袍,腰间长丝带,乌墨洗过的头发全部飘在一个方向。
就这么定格,如同画家笔下的绝唱。
风涌像浪滚,她却那样淡,那样静,站在那里和他对视,既没有情绪,也没有温度。
可风偏爱刻画她,惊艳而浓墨重彩。
叶斐怔怔的。
很久很久之后,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轻吁着低头,平复紧绷的胸口。
这趟回叶家的路,叶青尧走了二十三年。
年少的时候懵懂无知,也曾跑来认祖归宗。
那份深切的思亲之情,满腔的想念,妄想着在见到叶家人后得到正面的回应,可是事与愿违呐……
雨后风吹,清凉盘旋而来。
叶青尧重新站在了叶宅外。
古城厚重,特别是有历史的大家族,许多都还保留着最原始的风韵。
叶家在古代是一座高官宅院,红漆四扇门,雄狮立地,府外天宽地阔,时至今日还有当年威风凛凛的官宅风气,可见叶老爷子管得好。
可是家风严谨的叶家,怎么会发生当年那种事呢……
小辣椒看着叶青尧稍显冷淡的侧脸,不敢出声打扰,反应慢如她,都能感觉到叶青尧这一路过来的肃穆和安静。
这叶家的宅子也好大,光是看着就觉得压抑害怕。
“怕吗?”叶青尧柔声问。
小辣椒点点头。
“站我身后来。”
小辣椒愣了愣,小师叔的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却总是照顾她。
小辣椒挺胸抬头:“不用!我今天要保护小师叔!我去敲门!”
她特别有士气,叶青尧却把她拉住,自己往前走,“我来。”
门敲三声,等了会儿,没人开。
这和叶青尧预想的一样,叶家人不会见她。
“这怎么办?”小辣椒眼睛珠一转,“要不咱们回去搬救兵吧,人多势众!不怕他们不开门。”
她还是担心叶青尧只身前往被欺负。
叶青尧沉默着从台阶走到宅院的墙下,取走腰带上一直系着的淡绿色云绣袋子,拿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条吐着蛇信子的眼镜蛇。
小辣椒一下子跳开,完全不敢靠近叶青尧,却又担心叶青尧被咬伤,“小师叔!你怎么有这个?快扔掉!”
可这毒性很强的眼镜蛇却温顺地盘着她细白手腕,样子亲昵。
叶青尧用手指轻抚眼镜蛇的头,温温开口:“是希文师兄的蛇,我借来用用。”
小辣椒能猜到这一点,可是希文师叔每次弄他的那些蛇虫鼠蚁都会很谨慎,小师叔怎么会和这种毒物很亲近的?
叶青尧伸出手,眼镜蛇仿佛懂她的意思,顺着墙爬上去,爬到最高点竟还回头看叶青尧。
叶青尧朝它笑:“去吧。”
小辣椒毛骨悚然,这蛇成精了怎么的?听得懂人话?
还真是。
眼镜蛇立刻消失在墙头。
这是一种毒性很强,爬行很快的毒蛇,叶青尧有些期待它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才进去没多久,叶青尧就在外面就听到一些惊慌的叫声。
“啊啊啊!蛇!”
“怎么会有蛇?”
“打它!打它!”
“它来了!啊!!”
“芊芊!芊芊!”
叶青尧抿弯了唇角,小辣椒总觉得她这个笑容,有种满意的成分。
没多久,叶家的大门打开,先跑出来的是叶家管家,匆匆忙忙开车出去,应该是去找医生了。然后出来的是个肥胖的贵妇,她左右张望,急得满脸白肉横抖,“谁!谁放蛇咬人!”
叶青尧慢悠悠走出去,一辆黑色轿车刚好开过来。
周宿抽着烟坐得松弛,从车窗瞥出去,瞧见姑娘唇边一闪而逝的笑,弹烟灰的指尖一下子失了准,烟被弹掉。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许莉昉望着走出来的女孩子,在现在最不该耽搁的时间里发了愣。
她出入淮江贵妇圈和各种高档场合,里面有最精致的名媛,她们画着得体妆容,穿戴绝不出错的衣服和珠宝,良好的体态和休养,美丽的外表和气质。
许莉昉以为自己已经见过够多的美人,叶芊芊更是她的骄傲,可是眼前这个……眼前这个……
她找不到形容词。
她这样自私,浅薄,自负的人,哪怕不肯承认也不得不承认,面前款款走来的姑娘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
她好像一缕风,揽着今晨的细雨,清澈在眼波深处,看着人,便叫人无端心平气和。
她没有做时下流行的打扮,而是穿一身魏晋风宽裾道袍,腰身束得纤细,半边乌发一簪挽,其余头发垂在腰边,很简单随意的打扮,反而水乡温婉,堪比月光。
“……卧槽。”
叶原呆半响,只有这两个字:“卧槽……”
“很美是吧。”薛林同样看着叶青尧。
唯独周宿低头抽烟,不过那频率,略乱就是了。
许莉昉冷脸凶相瞪着叶青尧,叶青尧模样淡静,豪车旁,几个贵公子看热闹。
叶斐刚到家,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
“就是你放蛇咬我芊芊?”
叶青尧轻弯起唇笑:“是啊。”
许莉昉一愣,所有人一愣。
她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笑着承认了!?
“你谁啊!?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我的芊芊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拿命来赔!”
许莉昉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她,最好连带她那张完美的脸也撕得干干净净。
可这女孩子有种清冷淡漠,令人不敢造次的气质。许莉昉自己也很意外,一个小姑娘,上哪儿养出的这份气派?
叶青尧笑吟吟看对方,“二婶这样说,青尧可要伤心的,明明前段时间你才给我打过电话啊。”
许莉昉惊讶得瞪大眼。
……叶…叶青尧??
十年前那个瘦得干巴巴的小豆芽竟然出落得这么祸国殃民?
她原本只是厌恶叶青尧的美貌,现在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决不能让她顺利回到叶家!不然以后淮江名媛圈里还能有她芊芊的地位吗?
“你为什么放蛇咬芊芊,是不是想害死她!”
叶青尧不急着回答,因为她看到一条健壮的黑狗被人牵出来,正朝她凶狠地龇牙咧嘴。
她答非所问,又像在自言自语:“那就是十年前你们母女放出来咬伤我的狗吧,长这么大还没死啊。”
“叶青尧!”许莉昉怒。
叶青尧摇摇头。
她不喜欢。
于是很快的,眼镜蛇不知道从哪个方向窜出来,一口咬住黑狗的脖子,毒液完全释放,黑狗当场死亡。
叶青尧微挑眉,露出一点笑容,那眼镜蛇似乎将这当作夸奖,兴奋地朝叶青尧爬过来,所到之处许莉昉连忙退让。
眼镜蛇从叶青尧脚踝往上爬,来到她的腰间绕一圈,翘起脑袋看叶青尧。
叶青尧嗓音温柔:“乖。”
眼镜蛇蹭蹭她的下巴,乖巧爬到她左臂,不松不紧盘旋,藏在她的宽袖里。
这样的“温馨”场景却让其他人看得脸色苍白,震惊无以复加。
周宿的表情,也前所未有的复杂和探究。
叶青尧抬眸看有些战栗的许莉昉,忽然微笑:“刚好十年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的笑明明那样温柔,却像一把烈火,要把许莉昉浑身都烧焦。
那不是笑,那是一把蛰伏已久的复仇之火。
她回来了。
叶青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