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行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官船来往乱如麻, 玲珑乘做的一艘民船夹在里面倒不怎么显眼,别人往这里看一眼,同船之人说“这是小徐大人的家眷”, 便没人放在心上了。
需放心上的是, 沿途的地方官府。
此次出行, 虽声势浩大,然中途着实不快。若问其原因, 不过是每日晚上停泊时, 总有地方官员殷勤相待,前呼后拥的将一众官员请进早备好的吃饭的地方, 一番觥筹交错, 歇的就晚了,次日再寒喧一阵子, 上船的时间就更晚了,行半天, 天又晚了, 又该停泊歇息了,如此往复, 岂能快速。
玲珑就跟在官船之后,他们泊下上岸吃饭歇息时, 她也停泊在不远不近处, 贺嫂子会找个时机下船去岸边的铺子里买些粮菜,备下次日的吃食。
当地官员为了招待好这些人也是费尽了心思, 江北一带任职的官员有七成全是江西或东南西南人, 自已身家都称不上干净, 就只能想法子和这些人多结交些香火情。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以后清查到自家祖地时, 只微微抬一抬手,说不准就能救下一家老小的性命。
这才是真正大肆收敛钱财的好机会。
徐知安一个小小五品,夹在一众位高权重的官员中间,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一路,也被人打点了近四千银子。官场上的规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在这些人眼里,徐知安就是小鬼,能打点就不能漏了,免得被他下绊子。
徐知安收了钱,转手就给卖了一个好,不是想破财免灾么,那不防多破一破,劝他们给家族写信,到时务必多退些良田佃农,这才是真正的破财消灾。
只是不免要叹息一番,这样的官场,也难怪父亲不愿进来,更难怪,人人都想读书,然后做官。
他收的银两尽数交给玲珑,让她记册入帐,以后遇着哪里有灾,就用这些银钱买粮买药,有多少算多少吧。
宴后的余兴节目也多,官员呷妓已成时风,宴上难免有伎子助兴,徐知安不好这个,便早早离席,去船上找玲珑。
遇着天色好风景也好时候,两人会上岸边走走,运河一带的大小地方,论人文历史,每个地方都能写出一部传奇来,于如今说来也不过是旧事,听听就罢了。
能赏的是远山落日,烟柳春色,晚景行人。
人在穷极无聊时,一只鸟一棵树都能看许久,玲珑不是无聊之人,只是她到底宅了许多日子,如今看这春日满目光景,也不免多留恋几分。
山花野桃漫遍,莺啼翠柳溜圆,似千百年前唐诗画卷,缓缓踏过时空,尽数铺在眼前。
唐人送别多折柳,如今的人想是没了那时的雅致,却更热闹几分,临江小诸上的伎子笙歌欢笑,被晚风一阵一阵吹进耳边。
夕阳甫一入山,江边就挂起了灯笼,朱红的灯笼在船头上飘摇,江水悠悠,客船上的人闲步踱入红舫,舫里便响起了隐约又断续的歌声,声儿细细长长,或清亮欢快,或温柔婉转……一条运河,成就了南北商人,也滋生出许多风月场地,江水被红舫上的灯笼遮住,隐敝的船帘后面,是朱颜半遮的胭脂色,这一川春色里,浸过了数场风月无边。
歌儿幽幽,听不出什么词,只能听见几声时高时低的幽怨曲调,和着一江春水与乍醒春风,悠悠飘向远方……
玲珑站在沿河不远的青石上,就着夜色看着这些星星点点摇曳的红色灯笼,如果只这样看的话,景色着实不错,就连舫里传出来的隐约的调笑声也显的多情又旖旎,很似寻常夫妻在家里调笑时的样子。
她听的专注,徐知安站在她后,替她挡着夜风,耳边也能听到那些细细碎碎时隐时现的笑语,只他听着,与流水夜风无异。
流水夜风皆寒凉,徐知安也不催她,只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玲珑身上。
听了许久,玲珑转身叹息,牵住徐知安的手,慢慢往回走。
那个女子软语说:“好人,你疼疼我吧。”
男人却笑说:“疼你疼你,我如何能不疼你呢。”
一是过尽千帆绝望了似的祈愿,一是揉花嚼蕊似的漫不经心的敷衍,这欢场上的情意,比这川江水更寒凉。
于是又将徐知安握的更紧一些,她永远不用对他如此祈愿,他的疼爱,并不在这些言语中,不声不响,却无处不在。
他是扎在她心里的树,她是树上盛放的花,大树不枯萎,花朵就不会凋零,依托着他,才能开的更盛。
回到船上,画角送了热汤过来,又送热水进来,春夜还凉,喝过热汤,泡一泡脚,就能脱了外衣上榻,围着被子说话。
过几日就要分别,这几日,徐知安就歇在玲珑的船上,留平湖和徐大船在外面支应。
在外面的时间太长,玲珑的脚站的冰凉,泡过脚后,徐知安就用被子将她连身体带脚都裹好,然后揽进怀里,开始了闲聊——
说宴席上两道很好吃的菜,食材寻常,只做法讲究:一道烩的豆腐鱼溶口袋,口袋里装的是肉馅,用鱼汤煨熟煨透,夹一个口袋,先吸一口汤汁,再吃口袋,味道好的很。唯美中不足之处,杂鲜太过,就偏腻了,只食一口最佳。另一道是干烧大萝卜,素菜荤做,味道不比烧白差,又比烧白多了几分韧劲,很有嚼头。
说观这几日的情景,此次一行众人之所做所为,怕是已然被督察使记录在册了,后头又有南官们联合着下绊子,酒色财气轮流着侵蚀,别管这事最终能不能成,这一批人,已是君臣搏弈下的弃子了。
自己也不能例外。
但他不能把自己剥出来,还要装做不知,推着这些人,去达成他的目的,至于后路,最坏也就是魏守重的结局那般。
于是就问玲珑:“辽远,陇塞,西南穷山僻壤,你想去哪一处?”
玲珑把头窝在他怀里,幽幽说:“哪一处都好,你去哪一处,我就随你去哪一处。三年前,我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地方志也集了许多,都是偏乡僻壤地,这几处都有……我相信你能将一方治理好,庶民求的不过是温饱太平,只要他们不冻着饿着,劣绅滑吏不盘剥压榨,就是温饱太平。这样想来,只要举措得当,也不会太过艰难是不是?”
徐知安亲着玲珑的发顶,将她又往怀里搂了搂说:“是,原就是这样的道理,我只是觉得……亏欠于你,原说要守护你,却要让你陪我颠沛流离一程了。”
玲珑挣开双臂,双手勾向他的脖子:“我愿意陪你,陪着你将这些地方都走一遍才好呢,你要一直这样纵容我,尊重我的意愿,许我自由行走,和你一起并肩,看当适时最美的风景,与我倾诉,分享,予我许多许多的疼爱信任……你看,我这样的贪婪……”
徐知安堵了她的唇,不许她再说下去。
这世上,只有一个这样的徐知安,这世界上也只有一个这样的顾玲珑,能将他的心填的满满的,再看不到别人。
玲珑反手攀了上去,与他紧紧相拥在一起,唇舌勾缠吞咽……
沉默激烈,欢愉感如狂浪般涌来,让她失神,颤栗,如在天堂飘荡,又如坠入深渊,无边无际,云里雾里,玲珑只觉不够,她想化了,融进他身体里,又想让他化了,融进自己身体里,缠着他,裹着他,不想有片刻的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