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至初五, 徐知安携玲珑去给上司家拜年,玲珑被各家夫人们好生稀罕了一回,倒不是因她生的多好,性子多柔慧, 是为她生的白净细腻, 看着就是江南养成的人样儿。
又说她小小年纪就将家务操持的有模有样, 对夫君也上心, 这一年, 家里大人们可没少提小徐大人的事, 说他家有个会疼人的内人。
玲珑装做矜持,羞红了脸对付她们的打趣, 又谦虚说了些场面上的话, 几家夫人很满意她的知情识趣, 说以后会常请她来家说话。
初六歇一日,初七初八又有工部的小司佐们来徐家拜年。初九歇一日,有人送了帖子, 在京的同年们要小聚一番。
上元夜,玲珑穿着厚厚的大棉袄,披着灰皮斗篷, 与徐知安两人去街上游观花灯。
年节一扫冬日的灾晦, 到上元节这日, 街上又是一番热热闹闹的场景,不论穷人还是富人,这日都欢欢喜喜的上了街。街上人多,怕挤散了, 徐知安一直牵着玲珑, 走过灯火绰约的长街。
上元最有意思的就是猜灯谜, 很多酒楼为了揽客,花重金买下许多精巧非常的灯笼挂在楼角,灯笼上吊着一联字谜或对子,只等学识渊博的仕子们来此一试。
猜字谜,对对子,都得有巧思,这可难不倒徐知安,玲珑倒不一定非要灯笼,只是觉得有趣,这才拉着徐知安去凑热闹,一路猜下来,玲珑手里已提了七盏灯,在许多人羡慕的目光下,走进一间食铺,叫了一两碗糖圆子。
吃了糖圆子,再看街上彩灯盈盈,人影幢幢,闹声嚷嚷,这一刻,玲珑只觉恍惚的很。
有卖傩具的摊子,硬纸糊的面具又艳丽又狰狞,好些人买了,却不是在花灯节上戴,而是准备明日走百病时戴着驱赶病邪,玲珑也买了两个黄蓝色夜叉面具,自己戴了一个,又给徐知安戴了一个,两人就顶着这副狰狞面具从长街头走到长街尾,过了桥后,又转回来。
月上树梢时,听了小半场戏,这才觉的寒浸浸冻的脚都麻了,紧了紧斗篷,又提着灯笼走回家。
七盏灯,送了前院三盏,又给贺嫂子三人各一盏,只留了一盏走马灯,挂在屋檐下,看它上面的七仙女映在窗户上衣带飘飘窈窕风流,随着风影缈渺茫茫隐隐绰绰,飞舞,蹁跹。
屋里人却无暇去多看它一眼,两个人的影子始终叠在一起,交颈,起伏,一时云里,一时海里,山与水相济,云与海交汇,汪洋倾泻而下……
上元节一过,街上的花灯尚未收起,焰火的烟气还未完全散去,整个朝堂突然的变的紧绷,重新变的剑拔弩张。
各地督察使上的新年第一道折子,就是弹劾当地的官员,中饱私囊,参于兼并,勾结商贾,鱼肉百姓,威福自操,目无君上,枉顾王法……且弹劾内阁的两位首辅并几位尚书,肆意豪续,敛财聚地,一位首辅家名下田产最高达三十万余亩,另一位尚书家族人强占了一片盐田,私盐利收达几百万两,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另涉及布政司使、巡抚,都御史等十七人之众,余者四十多人。
二月初,皇上下旨,处斩、罢免、抄家,流放连同首辅及史部尚书、布政使、巡抚、都御史,都指挥使等三十余人,十四人贬至交趾,无旨不得回。
朝中一时动荡不休,应天府六部尚书空缺一名,左右都御史,江宁知府,江淮盐运使,南直隶督佥按察使等职,全部空了出来。
原陕西布政使王大人,江西布政使谢大人,调入应天府,一为礼部尚书兼左都御史,一为南直隶府按察兼统三地总务。
皇上起用了几位有名望的旧臣任了新的空缺,但一些地方官员仍处于无人可用的状态。
徐知安心下两难,他想去江南丈量土地,兴修水利,也想去贵州。因去年九月贵州苗民又作乱,皇上派湖广巡府王恕大人前去平乱,王大人去后发现,这些乱民是被贵州府指挥使钱大人逼反的,钱大人借着“皇木”的名义,向山民征敛钱赋,其额度高达百万之多,却只向布政司缴了六十万石粮。王大人平了乱后,随后处治了钱大人,然后才上了折子。如今贵州也缺官员。
焦急了几天,又思虑了一回自己去贵州应该会去什么衙门,衡量了一番,大概是会入通政司……然后放弃了去贵州的念头,只一心想将他眼下的事先做好。
眼下的事是:准备带着屯田清吏司的众官员,跟着督察院及巡御史等南下,丈量土地,重画水利枢纽與图。
吵吵闹闹起起落落了一个月,人事变动不停,几家衰亡兴起,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将近三月中旬,各处官员的配制也算初初妥当。皇上祭了天坛与地坛之后,才正式打发当执此事的官员起程。
玲珑早准备妥当行礼,就等着一同南下。
维枃想劝玲珑就先留在京城,安稳等着徐知安做完事以后归京,他去江南是为政事,带上女眷同行怕不妥当,若被好事之人见了,说不准又要借此事扇一回妖风了。
那意思就是,徐知安此次做的是得罪人的事情,中间很可能还出妖蛾子,闭上眼睛想想都能知道,那些人不会坐以待毙擎等着朝廷的人来查抄家产,这一路,定是不太平的。
他自处尚且艰难,再带一个她……说不准就成了拖累。
玲珑也知此时风声不好,皇上自从尝到抄家的甜头后,那些厂卫做起事来越发肆无忌惮,且借机打压与他们不对付的官员,提刑司的人多次上书陈言厂卫行事不妥,恐会带来民愤,让皇上管制一番,但这些折子,皇上一直没有置会。
如此情况之下,厂卫行事更是变本加厉,又掌握了官员们的生杀大权,众官员皆对他们退避三舍,避之不及。
许多人说起皇上,也只能叹一声:咱们这位皇上啊……
余话一字不提,提了就是非议,就是罪过。
本是一场于国于民有益的事,生是被闹成了为皇上敛财的一种手段,何其悲乎,何其哀也。
忠于皇权的思维深入骨髓,却偏偏遇了个行事如此混帐的皇上,也难怪这么多人都纠结的要死要活。
维枃是一番好意,但玲珑自有她的打算,她要南下,不一定非要跟着徐知安一起走。徐知安的本意是让她行动由已,只要身边有个妥当人,两人分开行走也可以。
况徐郎君和随娘子此时正在洞庭,只要去了洞庭,与徐郎君随娘子两人会合,徐知安就不必担心她,能放心做他的事,她也能和公公婆婆两个游一游洞庭。
八百里烟波云梦泽,足够她们游览至徐知安归来的那一日。
这话说的可轻松,维枃问过徐知安,得知他父母确在洞庭等着玲珑,便叹息一声,不再相劝。
玲珑让徐大船的母亲和兄弟暂时住在徐府,一是照应他们母子,免的他时时牵挂家里,二是园子今年得有人打理,还得种菜,以备冬时需要。
徐大船性子算不上多好,因着做过掮客的原因,他的行为常常让人看着有几分谄媚,世侩,贯爱信口胡说,正经话也是真假参半,肩背常是躬缩着,二十四五的年轻人,看着却没多少朝气。
玲珑用他,是因为他对官家有敬畏之心,心窍灵通,做事也利落,行事更常有意外之举,算是很得用的帮手。
此番,玲珑想让他跟在徐知安身边,平湖做事也妥贴,但他太本分了,对某些需要出其不意才能做成的事,他怕是做不来,这时候,倒不如徐大船得用。
徐知安要做的事,如果用正常的手段无法达到目的的话,必是会想些非常之法,做这种事,手头上没几个得用的人可不成。
能去大人身边,徐大船自是万分高兴的,又听说让家里母亲兄弟搬来徐府看持家院,更是高兴,当天就将母亲和兄弟领来了。
徐母四十来岁,看模样像五六十岁,偻腰躬背,半新不旧的粗布衣,头发由一块青灰帕子包着,露出的发端鬓角,白发比黑发多。
徐大船还有个十六岁的弟弟,叫徐大帆,也是个很寻常的少年人,神色拘紧,有些单薄瑟缩,见了高身份的人就会非常敬畏。
打一抬头看见徐知安,母子两个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似是受宠若惊,似是不知所措,以致于说话也语无伦次的很。
徐大帆和江管家一道儿住前院,徐母住后院的西偏房,她的行礼不多,就一包日常穿用的衣裳针线和两床家里用的旧被褥,以及两只木盆,一口铁锅一把菜刀,铁锅和菜刀在寻常人家,确是要紧的物什,留家里怕被人偷了,所以就带来了。
贺婶子领她去厨房,看了存下的米面粮油,又取了些菜种子,一包一包的分开,仔细说哪些能直接种,哪些要育苗,苗子又该怎么移……徐母垂头听的仔细,然而菜种实在太多,她也只听懂了三四分,怕记不住,嘴上就一直念叨不停。
好在这些菜的种法徐大船都知道,他又给自家兄弟仔细教了一遍,徐大帆看着木讷,倒是不笨,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玲珑要走,主屋和库房必是要上锁的,锁上之前,取出几匹布给徐母,让她看着裁剪缝制夏衣,如果不忙的话,顺便将江管家的夏衣也一并缝了。
徐母摸着细软的松江布,喏喏应了。
另留下十两银子,做日常花销或急用。
给江管家那里留二百两,让他看着使。
一切就绪,该起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