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的踏实, 但一到五更天,天还暗着,玲珑就习惯性的醒来了, 看看身边, 徐知安也醒了。他却利落, 起身穿了鞋子,披了银灰披风,说:“我去书房里洗漱,这会儿尚早,你再小睡一会儿,家里不惯吃早食,不急。”
玲珑说:“睡不着了,昨夜里吃多了酒, 父亲母亲许是难受着,我去做些养胃汤,他们早上喝两碗,会舒服些。”
徐知安抚了抚肚子:“我也是有些难受的。”
玲珑笑:“那我多煮一些罢。”
徐知安出了门, 画角才端水进来, 伺候着玲珑换了衣服,净面, 梳头。回里屋叠被子时, 见床上干干净净,就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 你……?”
玲珑笑说:“小郎怜我年纪小呢,太太也知道, 不必惊慌。”
画角就想:外面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出嫁的一大把, 夫家也没觉着她年纪小, 姑娘如今及笄了,小郎还怜她年岁小,倒真是个厚道人。
画角已摸清了徐府的大致形势,这府其实不如顾府大,房子也不多,简简单单的小三进院儿,徐郎君随娘子是住前院的,她们如今在中院儿,后院住的家里伺候上的人,好像是有个外院的,不知道在哪个地方。
人也不多,连主子在内才十四个人。
厨房就在后院,贺嫂子惯在厨房做活儿,来了徐家,也早早去了厨房,这才发现,徐家厨房做主子饭的的是一个白胖男人及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伺候上的人的饭是个三十许岁的妇人。
徐家人虽少,厨房却大,里面的菜肉调料比顾家的还齐全,有些食材,贺嫂子也是没见过不认识的。昨天夜多,没来得及尽数整理少,厨房里显的乱,故几个人早早过来开始收拾。
贺嫂子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向那妇人询问“这样是什么”“那样是什么”“怎么个吃法”,妇人都知道那些叫什么,却不尽知道那些食材的吃法。
贺嫂子听的啧然,徐家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比顾家富庶不少,她原以为徐郎君无官无职的,随娘子再怎么利害,总不能比做官的挣的钱多吧,谁知竟是自已料差了。
玲珑来时,贺嫂子还勿自啧舌着。
厨房的男人也姓随,是随家的旧仆,他早料到新妇会早早来厨房,就让手底下的小子早早烧起了火,又大估摸着备了些新妇可能会用到的食材。徐家不吃早食,但讲究些的菜品就要早几个时辰开始准备,该用黄酒蒸的蒸上,该用热水泡的泡好,虽然量不大,一样不能含糊。
不过他备的材料,玲珑是用不上的,她只要煮一道养胃的粥水就好。
淮山药隔水蒸熟,不用玲珑亲自动手,随家小子就很懂事的给她剥了皮,又听玲珑的话,捣成泥。贺嫂子用另一个小锅子炒着粳米,炒到金黄时倒出来放磨上磨成粉,再倒入药泥中,拌成絮状,和成面团,搓成小条,用筷子挑成黄豆大小的小壳。
沙锅里熬上小米粥,米粥乏起花时,将山药壳倒进粥里,洒小许盐末和葱花就起了锅。
腌的笋子,洗干净,切成细丝儿,这活是随厨子做的,他手上功夫好,切出的笋子又细又匀,再将笋丝泡进糖水里,去除老酸味,泡一会儿再捞出来沥干水放盘里。
接下来就是贺嫂子的事了,她带来许多玲珑种的调味料,小葱头过油炸一炸,炸的油香了,就放些干辣椒丝儿,花椒粒儿,捞过这些后,再洒一小撮芝麻,全部浇在笋丝上,舀半勺柿子醋,一拌,就好了。
另两个配菜就简单了,徐家有糟鸭蛋,并胭脂鹅脯,捞出来切好摆在盘里就行。
贺嫂子见厨房有萝卜,又现调了一个萝卜丝,一道粥并四个小菜就全好了。
随厨子原本准备的高汤,雪蛤鱼胶竟一个没用,他是真看不上玲珑做的这品粥,简直……粗陋,但今儿是新妇下厨,他不能抢人家活儿,眼不见为净的背过身去忙自己的事。
听该顾大人虽然做着官,但他家里寒门出身,也就不怪乎家里小娘子做的吃食太过简单粗陋了,小菜虽有巧思,只是比起随家传承多年的饮食之道,道底失了几分底蕴。
不过,许是家里主子正喜欢吃呢,好歹是新妇的孝心。
天已经亮了,许是前几天下过雨的缘故,晨间裹了一层轻烟似的薄雾,空气湿湿凉凉的,有些冷,鼻腔却舒服。
玲珑在前面走,后面的画角和随家小子一人提了只食盒跟着,进了中院,就见徐知安在院里站着,院里有一颗很粗壮的桂花树,他就在树下站着,薄雾化了冷露沾在桂叶上,偶尔滴达落下来一滴水珠,他肩膀上沾了几滴冷露也浑不在意。
“可站久了?衣服都湿了,怎么不回屋里等我呢?”
“晨间气清,外面站站也好。唔,都备妥了么?我带你去前院,他们都起了。”
玲珑略紧张的仔细查了一番自己的衣服鞋子,又抚了抚头发,没脏也没乱,紧着回屋将昨夜里备好的见亲礼端上,出来。
徐知安见她一个身量不甚高的小娘子端着那样高一撂东西,还得平端着,怕是遮的连路都看不见的,于是伸手接过来:“我来拿,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是。”
他身长腿长的,端着东西也只遮了衣领,步子走的闲适舒缓,玲珑为着尊礼,落他半步走在他的右侧。
然后徐知安就扭头,走两步扭一下,走两步扭一下,玲珑看的怪异,不知他是在干什么。又走两步,徐知安开口:“若你只肯落于我身后,那我便要时时扭过头与你说话,天长日久,只怕我这脖子就该长歪了。或许别家丈夫的脖子已是长歪了,不过我想着,我尚且是能挽救的。”
唉呀这话……玲珑快走一步跟上他,两人并肩往前院走。
前院也不算大,正房三间,西侧房两间,东侧没有房子,是一间大草庐,庐下摆了许多花草,还有姿态很雅致的木头桌椅,庐前种着一株老梅,被精心打理过,姿态很是遒劲疏落。院里一样铺了老砖,江南雨水多气候暖,砖缝里全是幽绿的苔绒,苔绒细长,踩上去软软的。
她们一进院,从正房里就走出两个妇人来,一个是咋夜见过的楚嫂子,一个不认识,看着很是温婉。
两人过来蹲了个福礼:“小郎,新娘子,大安。”
徐知安手上没空闲,玲珑就回了个半礼:“嫂子们不必多礼。”
楚嫂子很利索的接过徐知安手上的物什,另一个快走几步,掀了门帘,让两个新人进屋。
徐知安揽了玲珑走两步,与她说:“这个是随嫂子,也母亲身边伺候的人。”
玲珑对随嫂子点头一笑,然后就被揽进屋里。
徐家……没有正堂,进门就是日常起居的地方,物件儿摆的很多,有花草,也有玉壁石头,铺阵上有种低调的雅致,中间有个圆桌,徐郎君与随娘子就在圆桌两侧坐着。
随娘子着银灰披风,里面是紫红衣裙,头上难得多了两枝榴叶金钗,神色欢喜。徐郎君依旧的宽袍广袖,银蓝披风穿在他身上似流波一般,真名士风流态,只神色似乎有些困顿,想是昨夜睡的迟了。
随嫂子当即将地上放了两个布垫,玲珑看了徐知安一眼,便与他同跪在布垫上:“儿子携新妇,拜见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父亲母亲安康。”
双双磕头。
这礼节太繁琐,徐郎君勉强等儿子儿媳磕了头,就说:“我们都安康,你们快起来吧,原在今日是要诫子训的,不过你做的比父亲好,无谓话就不说了,只一句,新妇要与你相伴一生,你要好生待她,如我待你母亲一般。阿诺,你有要说的么?”
随娘子遂笑说:“我的话都让你说了,还能说什么?倒有几句话嘱咐玲珑儿,来我家与你在家时一般自在就行,咱们家人少事也简单,在外面时守礼便可,在家,还是随意些好。我与你父亲都不是拘泥之人,也不耐烦整日礼来礼去,早晚可以来找我说话,只不必太早,太早,我们也是没起来的。先时必是不习惯的,过一段日子,你就该习惯了。”
玲珑答道:“儿媳晓得了。不过今日这礼还是要行的。”
徐郎君夫妇俩就笑:“嗯,今日这礼确实不能免了。”
随嫂子端来茶水,玲珑接了茶便又跪倒,:“父亲,儿媳与父亲大人奉茶。再奉亲手所制衣服一套,望父亲大人领受儿媳的孝心。”
徐郎君接了茶,轻啜一口,放于桌上,从衣袖里掏出一对碧绿佩玉来,递于玲珑:“是为父在滇南所得一块碧玉,亲手雕琢了一对比翼鸟,予你夫妻二人,望你夫妻二人心有灵犀身如比翼,琴瑟静好。”
“谢父亲大人慈爱,儿媳谨记在心。”
又给随娘子奉茶,随娘子也取了一对玉牌予玲珑:“这原是随家商号的玉印,如今商号大不如前,不过这玉印还是能用的,日后去了随家商号,可凭玉印取两千两银。你拿着去京城用吧。”
啊这……玲珑有点儿不敢接。
徐知安替她接过来,说:“回去佩个络子,挂在腰间就好。”
又拉起她说:“母亲给你,接着就是,她是大户,平时可不如今日大方,趁机收好吧。”
玲珑看他:你这胳膊肘拐的有点儿快啊?不就是娶了媳妇儿坑了娘么?
随娘子笑的眼纹又出来了,拉过她:“行舟在外面是很守礼的,在家里也是惯自在的,不必惊讶。听说你煮了养胃的粥?你父亲昨夜里喝多了,正难受着,难为你细心。我们坐下一起吃吧,家里没有让儿媳站着伺候的规矩。”
按着玲珑坐她身边的椅子上,徐知安也坐在父亲身边。画角和随小子将食盒递给随嫂子,楚嫂子也烫好了碗筷,将沙锅里的粥舀出来,放几人面前,又取了小菜,摆好后,就带画角两个出了门。
小米山药粥凉的正好入口,米汤清爽,山药壳韧滑,米香又浓,虽用料简单,吃起来却格外顺口,胃里很是妥贴。笋丝又解腻开胃,果然两样配在一起吃,最是舒服。
然后,徐郎君说:“后日回门礼再添两成,这样惠质兰心的小娘子便宜了我们家,再不能还回去了,还是多备些礼品,聊聊安慰一回你岳父岳母的心吧。”
又与随娘子说:“亏得咱们家没生女孩儿,若是将这样一个女儿嫁去别家,我得心疼死。还是养儿好,能聘回来别人家的明珠,耀我家堂壁。”
随娘子瞪了徐郎君一眼。
玲珑:……这话当着我的面说,真的可以么?
……
徐家的事,真的很简单,徐郎君不出去的时候,就在草庐煎茶写字画画,对玲珑说这些字画是给顾父准备的。
又说:“你父亲正直端守,只太过僵直死板了,我与他许多字画,竟都不晓得卖它换钱,我与了他,便是他的物品,或卖或沽或当,我都不在意的。”
玲珑说:“我父亲爱它更胜过钱财。”
徐郎君“唔”了一声,一会儿又说一句:“木头脑壳。我家阿诺要是这样,我们一家都要饿肚子了。”
夸你媳妇就夸你媳妇么,贬我父亲做什么。
玲珑:……啊,今日天气甚好,诸事皆宜,只不宜与公爹说话。
徐知安拉她:“我带你去随园看看。”
徐郎君就说:“见着你母亲,让她别太累着,早些回来。你们横竖要在家住两三个月的,不如多帮帮你母亲做事,让她趁此机会多歇歇。”
徐知安习以为常,挥挥手就拉玲珑走了,玲珑却揉了一下胃,唔,好撑。
“怎么了?”
“撑着了。”狗粮吃太多了。
徐知安:……早上只喝了几口汤吧?
玲珑看他:……你不懂。
徐知安:……说好的心有灵犀呢?
唉,这个与心有灵犀不相关。
随园离徐府不远,出大门顺着巷子走,走个约摸百十米,就到随园的大门了。
今日随园里没人,只三五个仆人,客院里的人都离开了,但留下的狼籍仍没来得及打扫。再是读过书的人,若醉狠了,难免会有些放浪不羁之态,墙上染了污渍,也有留笔,龙飞凤舞笔走龙蛇的,玲珑是看不懂的,但白墙黑字还挺好看。
随园的墙上常被人留墨,写的实在好的,就留下了,写的寻常的,就会被铲去,再用白泥抹平痕迹。只是江南雨多,留下的墨迹经过几场雨,也就模糊的看不清了,徐郎君又是个洒脱人,由他随留随散,从不留刻。不过好些的诗词,还是能被人传录出去的,那留墨之人的名声也就一并被传出去了。
能在随园留下墨痕,就证明他确实是个有才华的人。
徐郎君在仕林中地位较高,与这事也是有些关系的,然后多多少少惠赠给了徐知安一部分,让他在学监中的人缘和声望都不差。
玲珑对种植园比较感兴趣,徐知安便带她去种植园,里面差不多三四亩的地,许多作物都收了,随翁新种了一茬秋菜,如草莓葡萄,叶子还绿着,不过上面挂了白色霜渍。
玲珑指着一串被鸟雀啄的乱七八糟的葡萄:“怎么不收呢?”
徐知安捡了一串略完整的给她:“尝一尝。”
葡萄粒小而紫,皮上有了白霜,玲珑想到葡萄的味道,迫不及待摘一粒放嘴里——
“唔~嘶~”玲珑受不了的皱了眉眼,简直要酸死人。
“呸呸呸,太酸了,不过,能采来酿醋。”
“酿过,涩的不能入口。”
“要是有从西域来的甜葡萄,和它嫁接过后,口感就会变的好些。草莓草长的太密了,要间苗,要不然,果子就结不大,我好像跟你说过,我家的草莓结的是有土豆那么大,这些么,许是只有手指头大小,可是这样?”
“确是。我看你对这些知道的甚为详细,必是真喜欢的,何不将这些记录下来?”
“我是想过的,不过一直没真正实践过,只凭我种在院里的那些,写下来许是不足信的,总要多在不同地域不同土壤环境中试种过才能得到确切些的记录。”
徐知安摸摸她头上的珊瑚珠说:“你思索的很是,不着急,以后慢慢试验就是。还想去哪里?”
“我们去寻母亲吧。”
“好。”